当薛正纲离去后,孙恩房间里的横梁上,卢循浑身是血的跃将下来,双腿微微一蹲,左手按在地上,抬眼望着孙恩,不敢置信地道:“祭酒,为何不杀了他?”
“此人杀不得。”孙恩长叹一声,凝然道:“此子聪慧可佳,恩怨分明,幸好是生于庶族,此生就算再厉害十倍八倍,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若是出生在王谢世族,必是一代搅动风云的权臣。”
卢循颇不以为然,说道:“祭酒此言差矣,你我不也出身庶族,可将来却是要做轰轰烈烈的大事。”
卢循乃东汉末年卢植之后,也就是那个刘备的老师,乃名门之后,当年举族南下的大族之一,只是因长辈当年造反,意图聚众刺杀皇帝,诛杀全族,卢循年幼才逃过一劫,但被贬为庶民,终生不得录用,不得已投奔了天师道。
孙恩的身份也不过是小地主阶级而已,对那些名门望族有着难以磨灭的恨意。听卢循谈起身世,孙恩淡然一笑:“我们是天师道人,他可不是,最多只做一个小吏而已。咱们将来的辉煌事业,必将空前绝后,此时更是关键时期,自然不能跟此人多作计较。”
卢循凛然道:“难不成受这些羞辱,就此算了?两名丧命的弟兄,不为他们讨回公道,只会寒了弟兄们的心,将来还如何号令教众?”
孙恩闭上眼睛,说道:“元龙,不是我说你,作为天师道人士,你是我的得力助手,将来是要做大事之人。你好色贪杯,我不怪你,而且还可以送大把的钱财于你,让你再娶几房小妾。可薛士谔的女人你决不能碰,他的女人是仙女也罢,是丑女也罢,都给我把那点心思绝了!你名义上是为我出口恶气,其实心里不还是惦记着人家姑娘家的美貌吗?其中的关节和错误,你自己去检讨一下。”
卢循满面羞愧,应了声“是”,仓皇退出房外。
……
薛正纲返程回西厢房,谢雨轩匆匆地走上前,关切地问:“情况如何?他们没难为你吧?”
“没有,他不敢动我,也不会再闹事了。”薛正纲面有忧色,无丝毫喜悦之情。
谢雨轩奇道:“你脸色如此难看,是不是他们提了什么无礼要求?”
“他敢?”
薛正纲听后把眼睛一瞪,作怒发冲冠之态。
谢雨轩一愣,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随即又满脸通红,轻声道:“那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薛正纲叹道:“他叫作孙恩,我竟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孙恩?嗯,此人名气挺大的,但他的叔父孙泰,乃是天师道的现任教主,孙泰膝下无子,未来继承天师道教主之位的,必是此君。”谢雨轩解释道。
“我看这人城府极深,若坐视天师道壮大,一旦天下有变,民心骚动。此人振臂一呼,必是庶民影从,到时候这天下不知该死多少人。他现在不跟我为难,我倒想把他给干掉。”薛正纲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顾虑。在他的内心,隐隐已将谢雨轩视为红颜知己。
雨轩不解道:“杀掉他,又能怎么样?”
“杀了他,或许将来不会有残酷的暴动。”
薛正纲眼底里透着迷茫,无缘无故杀掉一个人,很残忍,但若杀一人能数十万人,是一桩很划算的生意?
谢雨轩“扑哧”一笑,双手背在身后,眼角带着笑意,说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奇在哪呢,我还不是两个鼻孔一张嘴?”
谢雨轩摇了摇头,说道:“你有时候老谋深算得像一只老狐狸,有时候又天真可笑到像是一个孩子。就算你知道孙恩将来会统领起义军造反,而且你又成功得将他杀了,那又如何?没有孙恩,也会有李恩、张恩、王恩,天下潮流时势如此,并非一人之得失而改天下之势。可以说,天下之患,在天下之势,而不在孙恩一人。”
薛正纲这下子听明白了,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起义暴乱来源于朝廷无能、士族争权、地主圈地剥削劳苦百姓,百姓活不下去才跟着天师道举旗造反,并非杀掉一个起义军首领就能改变历史洪流的。
他又是惭愧又是惊喜,由衷地道:“雨轩,你懂得可真多,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我问你,天下之势已然如此,又该如何改变?”
“改变,当然就是改变天下之势。”
谢雨轩温声道:“倘若是太平盛世,百姓富、帝国强,即使天师道多么努力,也不会闹出多大的动静,这就是时势所然。”
薛正纲道:“太平盛世,谈何容易?纵观秦汉三国,秦有二世暴而亡,汉有桓、灵之**。又到我大晋已历一百一十六年,真正能够算得上太平盛世的,只有晋武帝在位时的太康年间,颇有汉之文景风范。可没过多久,又陷入大乱,‘太平盛世’到底在何时?”
谢雨轩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道:“这正是你们男儿辈该思考的问题。小郎君,你跟寻常人等不一样。”
“你说我不正常吗?”薛正纲开玩笑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谢雨轩忍俊不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嗔道:“你别打岔!每次你都要把人逗笑,真是讨厌。”
薛正纲一呆,被她这一嗔一拍给弄得傻了,调笑道:“因为你笑起来很好看。”
“你又没见过我的面容,怎知我长得好看不好看?倘若我是一个满脸雀斑的人呢?”
谢雨轩哼了一声。
薛正纲道:“仙女般气质的人物,又怎会难看呢?”眼看谢雨轩沉默下来,他也只好不吭声,气氛显得有点尴尬。
良久,谢雨轩才道:“小郎君,我说你的不同,是与世人的不同。自五胡乱华、永嘉之乱以来,凡我汉家子民,在北方遭受肆虐,胡人更啖我汉家之民之肉,惨不忍睹。晋国内,不是追求虚无缥缈只知饮酒作乐的名士,就是胆怯懦弱的子民,哪有像小郎君一般守正恶邪,视天下为无物,从不轻易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