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道之兴师动众地来到了东厢房。
他站在门前,轻声问道:“孙祭酒,已经睡了吗?弟子无能,府中门卫失职,不小心放进来七八名匪徒……应该,应该没有惊动祭酒吧?”
“没有,我们这一点动静也没有,早早地就歇息了。”孙恩的声音就好似寒冰。
郑道之卑躬屈膝地道:“是是是,祭酒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自可趋避灾难。而且这些蟊贼倘若闯到您的跟前,那是自寻短见,老夫只关心祭酒的安危,倒忘了祭酒降妖伏魔的本事。”
“用不用本教为你捉这些匪徒?”
孙恩的声音再度传来。
薛正纲只听得暗自偷笑,心想贼喊捉贼啊,明明就是你派人刺杀,现在倒装傻充愣了。
郑道之忙道:“不用,不用,区区小事哪敢劳烦祭酒?祭酒早些歇息,老夫就不打扰了。”
“嗯,去吧。”孙恩的声音相当沉着。
郑道之拔步要走,薛正纲急忙拦住,在他耳边低声道:“世伯,不能就这样算了,咱们应该立即破门进去,看看孙大祭酒有没有事。”
“没必要呀,孙祭酒都说了没事了。”郑道之眉头一皱,轻轻地摇了摇头。
薛正纲道:“世伯,你瞧,府内大搜了一遍,可曾瞧见匪徒的半点踪迹?”
“没有,可是……”
“没有可是,世伯,府里就剩下东厢房未曾搜过,我敢担保,匪徒极有可能藏在这里边。”薛正纲眼睛眨了眨,说道:“而且,我觉得孙祭酒的语气古怪,极有可能匪徒在里面把孙祭酒等人劫持了,强迫他们说这些话。”
郑道之啊了一声,捂住嘴巴道:“此话当真?”
薛正纲做了噤声的手势,煞有其事道:“千真万确呀,依孙祭酒的古道热肠,按理说听到有劫匪,早就跑出来抓贼了,岂有闭门不出之理?世伯若是冲进去把孙祭酒救了,孙祭酒心怀感恩,说不定会授予世伯无上妙法,日后羽化登仙,指日可待。”
郑道之听得如痴如醉,信了三四成,向门卫道:“把门撞开,快!”四名门卫二话不说,齐齐冲上前,以血肉之躯冲击大门,“轰”的一声,木门被撞得裂成七八块。
薛正纲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大叫道:“匪徒,还不束手就擒?”
孙恩当即披衣坐起,举着油灯走上前,面色阴沉地道:“薛士谔,你想干什么?”
薛正纲装模作样地扫了两眼,正色道:“整座郑府几乎翻过来搜查,无一迹象,我怀疑匪徒往东厢房来了,唯恐孙祭酒为匪徒所劫持,故而大胆冒犯,冲撞了孙祭酒,还请海涵。”
孙恩又是哼了一声,心想你明知匪徒均是天师道教众,此举必是兴师问罪的,当下冷冷道:“眼下你也瞧见了,这儿没有劫匪,区区匪徒,我也不会放在眼里。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吧?”
郑道之急忙赔礼道歉,一揖到地,苦笑道:“是是是,老夫关心则乱,唯恐贵客被歹人所劫持。”
薛正纲道:“不行,还不能走。”
孙恩脸色铁青,强忍着一拳打死他的冲动,问道:“为什么?”
“孙祭酒平安无事,可另外十六位鬼卒有没有事,那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应该一一问候吧?”薛正纲一本正经地道。
孙恩脸色微变。
薛正纲瞧在眼里,暗自偷笑,他那十六名鬼卒至少有两个已经确认死亡,一经对证,孙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若是个人犯错,那也罢了,官府即便查办,凭借自己上达诸侯权贵、下至地主乡绅庶民的威望,也可轻易免罪,再不济也可逃出海外。但是天师道的名望就彻底毁了,朝廷最是担心宗教暴乱,当年杜教主在世时,便四处宣扬教化,结果被朝廷一道旨令流放到广州。多事之秋,自不容许有误,倘若自己犯了事,天师道要在余杭县宣扬收徒的战略可就烟消云散了。
“不必了吧?”孙恩感到薛正纲实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不动声色地道。
薛正纲摆了摆手,说道:“此言差矣,这事若不能瞧清楚了,万一有教众为匪徒所乘怎么办?”
孙恩眼珠子一转,说道:“借一步说话。”说罢,转身进了屋里。
薛正纲微一犹豫,还是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左前弓右后踢,随时准备跑路,警惕地问:“孙祭酒,不知您有何事吩咐,直说无妨。”
孙恩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道:“薛兄不必紧张,听你声音发颤、四肢僵硬,想必是害怕极了吧?依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若孙某想要取你性命,便如探囊取物般轻松,你可知道?”
薛正纲暗暗心惊,有些后悔走进来了,孙恩脑袋也不转一下,靠听声辩位,就能分析自己的肢体动作,最后猜出内心想法。不论武功心智实是当世难觅的高手。
他强笑一声,说道:“孙祭酒若当真想要杀我,手起刀落就把我杀了,何必劳费唇舌?”
孙恩面沉如水,正色道:“可你也别逼着我改变主意。”
薛正纲一惊,连忙用精神系统窥探孙恩的情绪波动,发现他也处在恐惧之中,不禁好奇:“原来他也害怕。他在恐惧什么?我可不能按着他的引导走。”当即淡淡道:“孙祭酒,我尊重你是天师道的得道高人,你也别逼着老子改变主意。”
孙恩微微一惊,心想这小子果然也是有预谋的,恐惧之意似阴霾笼罩心头,喝问:“薛士谔,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诽谤本教、污蔑圣经,你势与本教为敌不成?”
薛正纲侃侃而谈,道:“在下不过是一个迷途小书生,算不上有多厉害的背景势力。所谓人各有志,我虽无多大的见识,却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天师道弘扬玄学、救人治病,本来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善举,可是孙祭酒玄学混合着引人造反、反动的思想;救人治病,更是归功于谶纬神学的虚无缥缈邪术之上,如此愚夫愚民的道派,我辈深为耻之。”
孙恩只听得心头火起,杀意大涨,便听得薛正纲继续道:“我虽深为耻之,不甘与其同流合污,却也不愿为敌。先前我的表妹言语得罪了贵派,我已经道歉,可孙大祭酒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赶尽杀绝,更是派出七八名杀手暗算、欺侮一个弱女子,不免太过了吧?我之所以反抗,那并非有意作对,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孙恩哈哈大笑,说道:“好一个‘箭在弦上’,既然如此,薛兄可否眼下收手?”
薛正纲一揖到地,恭声道:“此是否收手不在在下,而在祭酒。”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要惹我,我也不跟你为难。
“一场误会,不必闹得如此。”
孙恩摇头道:“我派杀手在先,你杀我两名教徒在后,虽先后有别,但各有过错,不如一笔勾销了,怎样?”
“可以。”
薛正纲自然知道孙恩在强词夺理,可意在息事宁人,顺坡下驴,当即表示同意。心中赞叹孙祭酒的胸怀和气量实非常人能及,天师道人才济济,区区地方的治头大祭酒也有如此见识,难怪天师道能在南方得到长足的发展。
孙恩拱手道:“一言为定,薛兄请回吧,我孙恩说过的话,向来是说到做到。”
薛正纲大喜,也跟着一拱手,说道:“佩服,佩服!孙祭酒一言九鼎,言出必践,方是大丈夫所为。”
说到这儿,忽然想到孙祭酒的名字如此耳熟,心中呢喃几遍:“孙恩,孙恩!难不成……十几年后聚众起事的起义军首领,就是他?”
孙恩奇道:“怎么了?”
薛正纲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道:“没事,没事,那就不打扰孙恩祭酒歇息了,晚安。”
步出孙恩的房间,薛正纲的心里简直掀起了惊涛骇浪,深知此人在未来会给腐朽的东晋王朝致命的一击,虽说没能达到亡国,却也耗尽了国家最后的几口元气。
他心中原本平复的杀意,又充盈胸臆,暗想:“杀一人救天下,这家伙要是死了,保不准那场数十万人的起义军跟政府军火拼的大战,就会消于无形……历史的洪流不可挽救,扼杀最主要的主导者,就应当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满脑子胡思乱想,郑道之连问三遍,他都兀自没有听见。直到郑老头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薛正纲回过神来,问道:“郑世伯,怎么了?”
郑道之眉头大皱,有点搞不清这些“神仙中人”是怎么想的,问道:“孙祭酒跟您说了些什么?”
“哦,孙祭酒让我不必担心,他们这些教众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不必检查了。”薛正纲敷衍几句道。
郑道之将信将疑,倒也无话可说,挠了挠头,“这帮匪徒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老夫当年为官时,这余杭一带谁人不惧?明天我就让我那大理寺任职的儿子托人彻查此事,绝不姑息。”
“呵呵,世伯好大的威风。”薛正纲笑了笑,与郑道之一起离开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