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二人出了乌衣巷，漫步在朱雀航上。朱雀航是建康城二十四座浮桥之一，也是最大的浮桥，浮桥的正前方便是都城的大门。

　　建康并没有外郭城，只以篱为界，外围有东府城、石头城、丹阳郡等城市众星拱月地把建康围在核心。尤其是城西的石头城乃军事重镇，外敌入侵，若是不把石头城先占领了，休想伤建康城分毫。

　　谢安望着秦淮月色，两岸灯火，江上渔樵，透着一股富足和优雅沉静之色，这是一个绝妙的温柔乡。

　　“江南跟北方，有什么区别？”谢安忽道。

　　谢玄一愣，随即应声答道：“江南春江水暖，和风细雨，北方风刀雪剑，俨然两个天地之别。”

　　谢安长叹道：“回答得不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南方养尊处优，百姓也较为温顺，不善于战争。倘若身在北方的胡人，则好狠斗勇，民风剽悍。”

　　谢玄也大发感慨道：“天地既分南北，就会有差异。但侄儿一直相信人定胜天，当年汉高祖提兵数十万征讨匈奴，困于白登几近全军覆没，就是因为匈奴善战。但是到了汉武帝时期，十万铁骑狼居胥，又有霍去病、卫青这等猛将，打到匈奴四分五裂，大大地弘扬了国威。我辈男儿当手提三尺青锋，赴汤蹈火，杀虏报国，最后马革裹尸而已。”

　　谢安回头看了他一眼，欣慰道：“幼度，你有这个心，二叔心里很舒坦。”

　　他拍着栏杆叹道：“七十年前王导率领大族南下，元帝在此建都称帝，建康城的规划和设计，都出自王导之手。世事难料，当时若没有王导，今日是否有大晋，还实在难说。”

　　谢玄心中一动，说道：“王导虽然功不可没，但是今日的二叔，未必就输给王导。二叔隐居东山时，世人皆言‘安石不出山，苍生将如何？’，现在二叔执掌朝政，正是大展雄图之际，遥想数百年后，人们提起贤相忠臣，定会对二叔竖起大拇指。”

　　“老了，二叔隐居东山那么久，还真有些厌倦外面的世界，等风波平静了，我还会回去的。”谢安呵呵一笑道。

　　谢玄大急，想不到谢安竟又有出世的想法，道：“这怎么能行？”

　　“幼度，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谢安的眼里透着无尽的沧桑，说道：“当年我在桓温麾下任司马时，桓温曾取来一味草药，说来也蹊跷，这草药根名远志，叶名小草，好事者意有所指地讥讽我，说我谢安石隐居的时候那是远志，冒头的时候，就该乖乖缩起来。”

　　谢玄哼了一声，“那只是一个蠢才，不识二叔惊世之才。”

　　谢安从容地一笑，说道：“幼度，你的性子还是那么毛躁。”

　　“是，二叔，我错了。”谢玄垂下头来。

　　谢安道：“我近些年仍然再想，入仕一事，是否对谢家有所兴旺，亦或者万劫不复。”

　　“谢家已经是当今首屈一指的豪门望族，别说是司马氏，就算是大晋没有了，恐怕我们谢家依旧能够存留，‘万劫不复’四字，是否太过了？”谢玄不解道。

　　谢安缓缓向前几步，负着双手，面向淮河的水流，说道：“就比如这八万北府兵，是现如今晋国内最劲勇的一支军队，它所启用的将军，你也知道了吧？”

　　谢玄哑然失笑，随即又想到北府兵的将领有刘牢之、何无忌、孙无终等人，都是属于寒门寒人，心下不由得一沉。以大晋的门阀政治，通常都是各大家族轮流坐领要位，而北府兵所用之人，都是寒人，这当然会触犯士族的利益，不由得道：“二叔，世家大族之中，又有何人能担任军职？都是一些纨绔子弟，只知道饮酒作乐，清谈服散，我敢说帐下随便找个参军，就能胜他们一片。难道要选几个殷浩之流的书呆子，一人带着数万人去送死？”

　　谢安大笑：“我当然知道幼度用人惟才，可是世上之事，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看法。自士族林立以来，一则抑制皇权，二则抑制寒人。自曹魏设九品中正制，到西朝历经发展，又到了大晋发展到了极致，推算一下，寒人已经近百年得不到重用，你此举无疑是弄险。而且北府兵的组成都是流民，流民一直以来都为朝廷所忌，你也应该是知道的了。”

　　谢玄又是好一阵沉默。

　　知道二叔所言甚是，谢家虽说已经与王氏并称，“王谢”二字更是当下以及未来的悠悠千载时光里豪门望族的代名词，可是谢氏再大，也不是一家独大，作为望族里的人，公然破坏士族的集体利益，面临的将是四面八方的进攻。

　　谢安瞧出他的不安，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现在不用担心，虽然有司马道子、王国宝这种小人在背后搞鬼，但有二叔在这朝堂一天，便没人能阻挡你要完成的事。北府兵是大晋惟一的救星，是抵御外敌和克制荆州中游的桓家的力量，没有人敢解散这支军队的。”

　　建康城位于长江下游，而荆、扬二州则在长江中上游，倘若桓家有异志，率一旅之师顺流而下，建康城将暴露于兵锋之下，难以抵抗，所以数十年来一直存在荆扬之争。

　　故有“荆扬衡，天下安”之说。

　　一百多年前的东吴大帝，也是拼了老命要夺取荆州，以图全据长江。掌控荆州的若是敌人，处于下游的便十分地危险。然而荆扬之争虽然惨烈，可晋王朝却不敢削弱这两个地方的力量，此二地接壤伪秦，若有战事，就是帝国的门户。

　　谢玄不禁脸色微变，说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莫非桓冲也……”

　　“买徳郎不会辜负我的。”

　　谢安摆了摆手，说道：“桓冲虽与桓温是亲兄弟，性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初自愿让出扬州刺史之位，便是为大局着想。有他在上游我很放心。”

　　“买徳郎”是桓冲的小名，时家道中落，桓冲母亲病重，要吃羊肉才能治好，桓温把桓冲卖给羊主人。羊主人念其孝顺，就互相交换了。到后来桓冲随桓温青云直上，再度碰上羊主人，认了他出来，郑重地赡养羊主人，感激当年的救母之恩。

　　自桓温死后，桓冲便是第二个接替者。

　　谢安最初上任时，为争夺权利，利用皇权，也就是崇德太后压制桓冲。导致桓冲不得不屈服于谢安之下，主动让出大权，尽力保留自己。桓冲可没有桓温那么大的野心，故而保存家族实力和党羽，已是最后的让步。

　　谢玄长叹道：“如此一来，侄儿便放心了。桓温的几个遗子，就不足为惧。桓温长子、次子欲图谋桓冲，被桓冲先下手为强除去，至于剩下的几个儿子，根本不成气候。”

　　谢安捋了捋胡须，怅然道：“一切都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的阻拦，我们才能去做我们最应该做的事。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些主动招安的山贼，就派一支军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这些既是山贼又是流民，及其危险，不能轻信。”谢玄欣然道：“二叔放心，我会在北府里挑一个合适人选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