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权臣 第六十二章 高门大族(上)
作者:深海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招安一事,很快便报了上去。

  数千名据山的山贼流民忽然主动招安,这并不是一桩小事,尤其是在这个互相争夺劳动力人口的时代。

  这是士族的舞台,这是士族的时代,他们数股力量联合起来,或单股力量都足以威胁帝国的根本,故而这帝国名义上是司马氏的,实际上则是士族共有的。

  东晋朝廷方面没能够掌握最实质的军权和赋税征收,士族方面不断地占据山湖海泽,积富成灾,富可敌国,大的名门望族隐匿数万人口,少则数千。百姓沦为士族的佃客,税收大大减少,成了“看不见”的黑户。东晋朝廷为了汲取更多的钱财,只能加重赋税,也因此时常发生有百姓逃入深山老林里,躲避重税和徭役的。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记》,不单指是没有战乱的净土,还是逃避重税劳役的避风港。

  招安四千人,这笔功劳自是被钱县令添在了自己的头顶上。作为一个县级官员,深知这会儿唯有报给朝廷,才能获取利益,若是报给士族,这些刚刚从山里出来的流民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最终的结果,不是赶回去继续做山贼,便是分得七零八碎,没有人可以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利益。

  所以,钱县令报上了京口北府两地。伟人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钱县令也有属于自己派系,从上追溯,他可算是谢氏的门生。门生一词在古代的内涵非常广泛,一开始是师徒而已,自东汉、两晋的发展,门生已沦为宗师的依附人口,为宗师做出贡献,是他的责任。

  “二叔,昨夜一封急信送来,有四千多名山贼被招安,其中有近千名善战的骁勇,这可是一大不小的助力,只要调到京口,操练一番,不用多久便能加入北府兵里。”

  建康城的乌衣巷内,高门大院的一座书房中,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人跪坐在席子上,有些兴奋地道。跪坐在中年人对面的,是一个约六十岁的老者,宽袍蛾带,脸上带着三分浅笑,目光落在桌上的棋局之上,黑白棋子已下了二百余路,尚自为分出胜负。他手里捏着一枚黑子,笑道:“幼度面露喜色,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若说是流民,京口、广陵二地流民数十万众,择其精锐战士源源不尽,得此千人劲勇,何足道哉?”

  被称为“幼度”的中年人,正是南朝方面如日中天的一颗军界新星谢玄,北府兵的主要掌权者。而这个老者,则有南朝第一名士之称的谢安。

  谢玄拳掌相交,“啪”的一声,笑道:“二叔,这千人劲勇,虽不是多么的珍贵,可也是展现了底层的百姓是如何看待政事的。”

  “哦?”

  谢安嘴角牵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说道:“说来听听。”

  谢玄道:“自我大晋南渡以来,经常陷入内战之中,白白费尽国力,若是以前也就算了,现如今北方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正是所有士族一起共御大敌的时刻。而我们要联合的不只是那些醉生梦死的望族名士,还要争取下层之庶民。”

  “那这些招安的数千山贼,是被我们争取到了吗?”谢安笑道。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是被我们争取到了,而是他们的主动支持,这便是民心所向。从元帝以来,高举北伐的旗帜,南北两地的汉人尽皆响应,当年的桓温率军北伐,兵进关中,汉民为之流涕,感慨今生有幸还能见到官军。而北方的汉人也无时无刻地要想办法渡河过来,一旦胡人的防线有所松动,他们便如过江之鲫一般,进入大晋。这恰恰说明了这一战将顺应天时,天命在晋,顺应地利一事嘛,我们拥有长江之险,至于人和方面,陛下与会稽王十分地和睦,次之各大望族势力平衡,北府兵远可抗胡虏,近可拱建康防荆州上游的桓家,各自捍卫疆土,再次之则万民高呼北伐。依小侄看来,只要运用得当,莫说是自卫,便是再度北伐,也具备成熟的条件。”

  谢安下了一枚棋子,说道:“当今之时,只可急,不可缓。”

  “为什么?”谢玄一愣,不解地望着自己敬爱的二叔。

  谢安道:“现在不是以前了,桓温北伐,离现在最近的一次,也已经十年前的事了。北方出现了苻坚,此人文韬武略,北方百年来称帝之人多不胜数,此人可排得上第一。苻坚实行的新政,正是要把汉胡融合在一起,本着‘夷狄应和’之策,实现北方一统,不论是各胡人民族,还是汉族,均沾其恩露,若是再拖延着不北伐,北方胡汉之分越来越模糊,我晋地之臣民,也会失去北伐的耐心和热情。”

  谢玄点了点头,对二叔的独到见解赞许不已,说道:“苻坚实乃北方以来的第一雄主,石赵虽有胡汉分治的政策,但是名存实亡,汉人终究遭胡人所欺凌,故不见成效。苻坚之有王猛,重用法术,民之有法,打压豪强,风气为之一新。真不敢想象,氐秦在乱中建国,法度不全,在苻坚上位后二十几年已成为北方最强大的一股势力,且连灭数国,跨九州得其七,俨然有魏武帝之风范。”

  谢玄是当今北府兵的执政者,在南朝举足轻重,可说起北方的头号劲敌,兴奋和若有若无的恐惧之感交加。

  谢安始终在听,面露微笑,尚且分心二意地在棋盘落了一子,从容道:“这正说明天下大势因人而异,苻坚能用二十几年就把秦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然观往昔的成汉,建立已有四十三载,桓温率军攻伐,成汉瞬亡,譬如朝露,旦夕之间。氐秦能够从大乱走向大治,他们番邦胡虏可以做到,我中华礼仪之邦又为何不可呢?”

  谢玄不由得肃然起敬,对谢安的敬佩之意高山仰止,二叔从来都是优雅和从容,甚至他心中想到,就是头顶上的万里长天忽然塌下来了,二叔还是心如止水。他握紧了拳头,腰板挺直,说道:“二叔所言极是,番邦胡夷能够做到,我们晋人又何尝做不到?”

  可转念一想,如今的东晋是豪门望族垄断朝廷,跨占山湖田泽,要想实现法治,就必须打破贵族的势力。而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谢家,正是豪门中的豪门,望族中的望族,难不成真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安见他那满面热血的脸庞瞬息又黯淡下去,已猜中他心中所想,亦是暗自长叹一声。但他既身为当今太傅,是撑起帝国的脊梁骨,一言一行不可再似隐居东山时肆意,而是要装出从容之态,笑道:“幼度,诚然大晋也有门第之因,而成为国之大患。可有我辈制衡,局面不会继续崩塌下去。”

  顿了顿,谢安勾起一抹笑容:“北方的氐秦,难道便没有大患吗?两相比较,二者均是患重病的病人,大晋患病,尚知服药,氐秦患病,虽有药可治,却畏疾忌医,偏又放纵无度:试想一下,谁会败亡?”

  谢玄重重一拍棋盘,“呛啷”一声,二百余枚棋子黑白相杂,笑道:“当然是氐秦!”

  一低头,才知道已经将整局棋都毁了,歉疚地挠了挠头,苦笑道:“二叔,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不小心把棋路都乱了。”

  “没事,即便继续下,我也会输。”谢安捋了捋胡须,微笑道。

  不由得谢玄不兴奋,因为谢安已经指出了一条充斥希望的道路。自南渡以来,晋朝虽然遭受过侵略战争,但跟皇族与权臣、权臣与流民帅等诸多矛盾比起来,还算是好的。

  南北分界线以秦淮一线贯穿西东,大晋凭借长江天险抵御外胡。

  北方则是从永嘉之乱起,便是五胡的舞台,各自相攻相争,最终为前秦所吞,北方数百万里疆土,尽为胡族的乐土、汉族的修罗地狱。

  只可惜苻坚不满足胃口,不断地发动战争,企图统一全国,成就不朽之霸业。其实谢安叔侄都明白,东晋想要发动北伐,收复失地,那是难如登天之事。可苻坚要想统一天下,也未必是易事,被压服的慕容垂、姚苌、乞伏国仁都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们或是亡国之奴,又或是部落首领,只要苻坚胆敢动摇国本,不顾一切地进军东晋,这些人定会在后面扯后腿。而一旦战况有变,苻坚若是败了,平定的北方将会再次陷入分裂之中,到时候任苻坚本事再大也压不住蠢蠢欲动的五胡了。

  南方的问题在于门第阶级,北方的死穴则在民族问题。

  谢安招了招手:“今晚夜色不错,出去走走吧。自北府兵创建,你每日里也是忙得几乎废寝忘食,切记,不可过劳。”

  “是。”

  谢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顺手一拔,落下几根长发,五根白了两根,不禁暗暗苦笑,这些年来确实没睡过几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