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第二日抵达江岸，弃车操舟，顺流而下，江水滚滚。顺流比逆流要快的多了，几乎是一路狂飙。

　　薛正纲立在船头，感受冷风拂面，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后面传来稳重的声音：“天气凉，当心感染风寒。”

　　谢玄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薛正纲垂下眼帘，低声道：“谢冠军。”

　　谢玄嗯的一声，两只手按在栏杆上，望着远处水天相接之处，笑道：“你心里还有些芥蒂吧？”

　　“回谢冠军，之前有，现在没有了。”薛正纲如实禀告道。

　　谢玄哈哈大笑，摇了摇头，说道：“那就好，没有芥蒂，就能安心做事了。”

　　薛正纲心想：“没有芥蒂，防着你的心总是有的，万一哪次把我给踢出去送死，可就没地儿喊冤了。”当即挤出一抹笑容，正色道：“谢冠军乃明主，明主手下办事，自然安心做事，不会有妄想。”

　　谢玄微微侧头，老男人的侧脸别具特色，极度符合男人四十一枝花这句话，他从容地问：“明主不敢当。这要看士谔是不是贤臣。贤臣往往是要重于明主的，明主如果是一个脑袋，贤臣便是左膀右臂，贤臣若是听话，便可行动如一，无往不利。可倘若是不听话，各自为政，贤臣也会变成奸臣。”

　　薛正纲心中一凛，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谢玄一直在防备他，或者说，是在步步为营的考察他，仿佛要慢慢把自己内心的任何想法和思考都一一扒出来。他顿了顿，说道：“明主只要手握大权，地位尊崇，毋须一言，翻手间奸贤不论，皆为尘土。谢冠军是方镇的大将之一，素为朝廷倚重，若认为小人有哪些不足或做错的事，罢免不过一个念头而已，冠军又有何忧？”

　　谢玄笑道：“明主终不可能数代百年都有，秦始皇活着的时候，李斯与赵高何敢有二心？始皇一死，二世继位，赵高方敢从中作梗，加剧大秦灭亡，遂使天下为汉高祖与楚霸王所争。”

　　薛正纲沉吟好一会才道：“冠军举的例子不对，二世固不算明主，赵高岂可算贤臣？倘若二世跟秦始皇一样英明神武，即便千秋大业有所折损，也不至于尽失江山。马援答光武云，非君择臣，臣亦择君。”

　　谢玄回过头来，语调由轻松转为郑重，说道：“最后一句我很是喜欢。士谔出身普通庶族，你也知道当今大权被士族所垄断的因素，寒人庶人没有出头之日，想来你也明白吧，心里是否有恨过我？”

　　薛正纲不答，这话他不敢接，谢玄越是挑明了讲，越是让他心惊胆颤。

　　谢玄又道：“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南朝风气如此，非朝夕可改，但京口北府不同，北府完全是庶人寒人的乐土，只要士谔有本事，我会给你足够施展抱负的权力，即使你没有多大的本事，只能作为北府下层，本帅也敢担保，比起在外更加舒坦，因为我这里讲究公平。”

　　薛正纲心下感动，公平二字是世界上最难为之人，因为人总是存有私心，往往说到做不到，尤其是在东晋这个垄断时代，由一个垄断阶级的龙头老大说这样的话，那就难能可贵了，他单膝跪下，郑重道：“得冠军之言，小人更坚定了追随之志。”

　　谢玄笑着扶起他，温声道：“你且好自为之吧。北府没有阶级，只有等级。只要你有能力，就能跨过一个又一个等级，成为和他们并列的地步。”

　　薛正纲默念几遍，记在心里。

　　谢玄自顾自的进了船舱。

　　长江顺流，很快便抵达南岸。

　　薛正纲遥遥一望，便见岸边黑压压的足有八千余人，凝目一瞧，均是持戟的卫士。这些人相貌无异于南人，身材短小，可脸色和皮肤黝黑到了极点，个顶个的面向前方，一句话都不吭。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船只还未靠岸，八千人已经唱了起来，声音嘹亮响彻云霄，唱得应该是当地的山歌或土曲，薛正纲虽然听不懂意思，却也感受到了其中的热情。船一靠岸，船员立即下锚。

　　一名粗豪大汉阔步走来，大声道：“薛兄弟，你可终于来啦？想煞兄弟了。”

　　薛正纲定睛一看，此人身高八尺有余，满脸虬髯，一张紫膛脸，满是豪迈之意。正是数月前相遇的刘牢之。刘牢之当时一眼看中他，把自己的玉佩交给他，足可见其热情，这点薛正纲牢记在心。

　　“刘大哥，别来无恙。”薛正纲张开手臂，与刘牢之狠狠地来了个熊抱。

　　刘牢之大笑：“我听刘轨说了，你这小子能够靠本事坐稳吴家坞的头把交椅，把一帮兄弟们训得服服帖帖，全往京口投军，这本事可不小。当初送你一枚玉佩，便是等你过来。”

　　薛正纲有些尴尬，虽然刘牢之是有封杂号的将军，但没有战事之前，众人最多平级同事，想当初刘牢之可是要收他当幕僚的意味，现在是不可能了。他尴尬地道：“刘兄，这个玉佩……”

　　刘牢之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失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初我见你不过弱冠之龄，便敢壮着胆子怒斥胡贼，实属难得。本想把你收为副手，现在倒是多此一举了。你已经跟老哥同在谢冠军麾下听封，大家都是同事，将来并肩作战，共同杀胡虏、夺失地，你说好不好？”

　　薛正纲只觉豪气干云，大声道：“当然好！若有胡狗进犯，我甘为马前卒，刘大哥为前锋，谢冠军居中调度，运筹帷幄，我们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刘牢之点头道：“这正是我看中的一点。京口北府兵都是骄勇的好汉，没有一个懦夫，今天你来了，咱们办完公事，不喝上他七八壶，有点说不过去。”

　　薛正纲笑道：“刘兄要喝，我自当奉陪到底。”顿了顿，又问：“对了，刘兄，小弟因有事逗留建康，部队先一步抵达京口，可都安顿好了么？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吧？”

　　ps：写完这章的时候眼皮都有些抬不起了，忘了医生的嘱咐，药里是加了安眠药的，整个人困得半死，断断续续写了四五个小时，总算写好了。。下次一定要把安眠药挑出来再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