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袭人 第53章
作者:张亦峥,黄平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缅甸佤邦特区中学,坐落在佤邦首府邦康城。邦康是一座小城,小得只有4条

  街道,走遍全城只需一个小时。街上没有一辆公交车,街头飞驰而过的多是日本本

  田、丰田、日产等汽车,几乎是清一色的四轮驱动越野车和皮卡,不时还可以看到六

  缸、八缸的重型越野车,像坦克一样隆隆驶过。在这些车上,在这些车驶过的街上,

  随处都可能看到面色黝黑,穿着草绿色军装,挎着64式和81-全自动步枪的佤邦联

  军士兵,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游荡。这是在提醒来到这里的每个外人,你处在一个随

  时可能发生枪战的险境之中。

  这所中学,却与这座小城形成巨大反差。闻新就像是走进一个亚热带大庄园。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棵足有十层楼高的古榕树。树的主干二三十人也搂不过来。近百

  条下垂的气生根已经长成交错在一起的树干,竞相支撑着那覆盖面积足有好几亩地的

  树冠。整棵树枝枝连理根根相缠,构成一个整体,远远看去果然是独树成林。然后,

  就是挺拔的龙竹、躯干笔挺裹着毡状白色绒毛的董棕和秀着翠绿巨扇的芭蕉铺陈四

  周。穿过蜿蜒一二百米的林间甬道,才看到一排排绿瓦白墙的砖混结构校舍。闻新知

  道,在一个50年前还处在刀耕火种、刻木记数、结绳记事的原始部落地区,在一个

  土地贫瘠,战火频仍,多年与外界隔绝,远离现代文明的地区,能建起这样的中学已

  经很不容易了。

  闻新跟一个教师模样的人打听林晓非老师。那人笑笑,把闻新领到最后一排校

  舍,指着一间说:“这就是林老师的宿舍。”闻新说:“你的中文说得真好。”那人又

  笑,说:“能不好吗?和你一样,就是中国人。”

  那人见闻新有点惊讶又说:“这所学校除了6个缅甸老师,剩下几十个老师都是

  中国人。校长也是。”

  闻新谢过那位老师,去敲林晓非的门。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两鬓已

  经斑白,架一副白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戒心,上下打量着闻新,却不说话。闻

  新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先开口。

  闻新浅笑着说:“是林晓非先生吧?”

  那人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反问闻新:“你有什么事?”

  闻新说:“我是香港大公报记者。”说着把记者证递给林晓非。

  林晓非没说话,只瞥了一眼就把记者证还给闻新。闻新知道,林晓非还是在等

  着他说来意,便说:“我正在写一本中国知青当年在缅甸投身世界革命的书。我能和

  你谈谈吗?”

  林晓非没有回答,转过身往屋里走。闻新知道,这是林晓非默许了,便跟了

  进去。

  林晓非提起墙角的一个塑料壳子的暖瓶,又在仅有的一张小桌上找到一个玻璃

  杯,他把那玻璃举在眼前,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出,他不大满意那杯子的洁净程度,

  便动作迟缓地提起那暖瓶,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水,晃了晃,算是涮了涮,就把水倒在

  水泥地面上,水落地的当儿,溅起了一缕尘土,但霎时就被水压住了。然后,他在桌

  上摸过一个小铁筒,从里面捏出几片茶叶,放在杯子里,再用暖瓶里的水去冲。显

  然,那暖瓶里的水温度已经不够高了,那几片茶叶就在水面上漂着,不肯沉下去。林

  晓非有些难堪,自我解嘲说:“本来茶就不好,秋后的滇红,水又凉了些,便只好干

  泡了。难为你大老远地跑来。”

  闻新为了此番和林晓非的对话,做足了功课。查阅了许多记载着当年中国知青

  投身缅甸**,参与世界革命的资料。他知道了,30多年前,在缅甸北部的崇山

  峻岭原始雨林中奔袭着一支数千多人的特殊部队。他们不是缅甸人,却为缅甸而战,

  他们不是**员,却为缅甸**而战。他们自认为是国际主义战士,从解放缅甸

  开始,直到解放全人类。他们是一群来自中国的知识青年。中国革命干得糊里糊涂,

  世界革命却干得风生水起。他们甚至没有想过是否会被中国政府认可,便毅然跨过边

  境线,来到了当年中国远征军曾经浴血奋战的这片土地。林晓非便是其中的一个。

  闻新说:“不是难为我。是我冒昧来找你采访,实在难为你呢。”

  正是这句话,让林晓非重又打量起闻新。林晓非没有想到这个二三十岁的年轻

  人会这么通情达理。他本不愿提起的那段往事,不由得又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他

  早就想忘却这些陈年旧事,但有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不是你想忘就能忘得了的,何

  况,那是他火红的青春,那是他壮丽的理想,那是他的热血沸腾和冷静过后的幻灭。

  现在还有人追寻他的那段往事,他不该打开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广为人知吗?

  是的,他们那拨人,革命、幻灭,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出卖,如今又有几个

  不是以悲剧结局呢?他20世纪80年代从缅甸回国后,先后干过许多工作,甚至还

  做过木材生意,但无论干什么,都没能像他扛枪打仗那样无师自通,游刃有余。直到

  2000年,他49岁这一年还是一事无成。他的妻子儿女总想着他有发达那一天,但他

  却没能延续他们的想象。他们不得不离他而去。就在这年开年,他得到了佤邦政府招

  聘中学教师的消息。便又一次毅然跨过了边境线,又回到他一生最熟悉的这片土地。

  30多年前走进了那座山林,想不到直到今天也没能走出来。也许这里就是他的归宿。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宿命。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他还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游弋,闻新从自己的双肩背包里找出一张黑白照片,

  就是闻新从北京总部复制的那张四人合影,递给林晓非:“记得这个吗?”

  林晓非接过来,看了很久才放下,问:“你从哪儿得到这张照片?”

  闻新说:“从任国忠那儿。你还记得他吗?”

  林晓非说:“他现在还好吗?”

  闻新迟疑了一下说:“他已经病入膏肓。恐怕来日无多。”

  林晓非长叹了一口气:“我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啊。”

  1969年10月的一天,17岁的于红旗把林晓非和任国忠约到了北京香山,说是

  去看香山红叶。那时,他们作为云南景洪农场插场知青,回北京探亲。他们三个都是

  一所大学的子弟,住在大学的同一座家属宿舍楼里。那天,秋高气爽,他们登上了香

  山的最高峰,500多米的鬼见愁。在山顶,三个人喝了一瓶65度的二锅头。酒精把

  三个人烧得精神恍惚,却气吞山河。

  于红旗父亲原是大学一个系的领导干部,突然一段时间,父亲被戴上国民党军

  统特务的帽子关了起来,几天后就被告知,他畏罪跳楼,自绝于人民。林晓非的母亲

  是这个系的讲师。林晓非从小就被母亲口中的一个又一个英雄的故事鼓舞着,从文天

  祥到卓娅,从董存瑞到马特罗索夫,这些古今中外的英雄,用他们的澎湃激情,点燃

  他人生的理想,他曾痛恨自己生得太晚,没赶上战火硝烟,在景洪的密林里,天天割

  胶,比行尸走肉强点有限。任国忠的父母是大学行政干部,本来没什么大事,因为一

  次批斗会,父亲把印有伟大领袖像的报纸坐在了屁股底下,让人揭发了,就成了现行

  ***。母亲烧了那张报纸,就成了毁灭罪证,与父亲同罪,一起进了黑帮队。

  相近的命运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就在那天,他们喝光了酒,俯瞰着脚下薄雾中

  的北京城时,于红旗说:“你们还记得我家对门的那个叫舒娅的女孩儿吗?她投了缅

  共。说缅共那边不管出身不出身的,很欢迎中国知青。你们没看见吗?她的爸妈原来

  是右派。知道为什么能从黑帮队放回来吗?就因为她投了缅甸**。”说着,拿起

  一本小册子说,“你们还记得这本《格瓦拉日记》吗?格瓦拉能成为第三世界共产革

  命中的英雄,就因为他去古巴,参加了古巴的革命武装力量,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也想去投缅共。”

  林晓非说:“算我一个。”

  任国忠说:“我也去。可是,我们怎么去呢?去哪儿找缅共呢?”

  于红旗说:“线路图就在我心里。怎么去,我全知道。”

  那时候,对于这些已经被文化大革命边缘化的年轻人,在国内前途黯淡,出路

  渺茫。求学无路,报国无门。而发生在异国土地上的一场红色革命,让这些不甘失

  落的知青再次燃起革命的激情。中国革命不要我,老子就去干世界革命。几个十几岁

  的少年,在那个年代,被漫卷着的革命狂潮洗礼,生出几个小小职业革命家便不足为

  奇。无论青春、热血、生命,于他们说来,全都不在话下。似乎唯有战死沙场,才能

  抓住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是革命者的机会。

  于是,三个少年当即摔碎了那支喝光了酒的酒瓶。

  当天晚上,他们买了整整两书包的面包,三个装了自来水的军用水壶,就在清

  华园火车站扒上了一辆开往成都的3745次货物都蒙着帆布的敞篷货车。反正是往南

  开的。反正还要换车。他们问铁路工人,最多还有10分钟,这车就开了。果然,先

  是咣咣当当一阵响,轮子动了,然后就是一声长鸣。几个人踏上了革命的征程。接着

  就是有节奏的车轮的滚动,就像他们越来越澎湃的心潮在滚动。于红旗从怀里摸出一

  本书。封面写着《格瓦拉日记》。他自言自语:“不知有多少北京知青怀揣着它投身了

  世界革命。可惜货车没灯看不了哇。”的确,那时候,很多在云南的知青越过边境,

  投身到了世界革命的消息,在全国各地的知青中传播。那传播速度,就和今天的谣言

  传播得一样快。

  夜行货车并没有因为他们投身革命的心情有多么焦急,就快速转动那巨大的车

  轮,反倒是走走停停,快天亮的时候才到石家庄西站,停在那里,像只趴窝的老母鸡

  一动不动。三个人都醒了,只是懒得说话。这时,他们头上的帆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

  动,三个人都惊觉了,还在互相用目光交流之时,又一个人钻了进来。双方都吓了

  一跳。

  于红旗仗着他们人多,问:“你是谁?去哪儿?”

  那个人似乎没有听到问话,一声不吭,自顾自躲在车厢的角落里,倒头便睡。

  他的整个头都埋在臂弯里,而臂弯本身就在阴影里,所以根本就看不见是什么模样,

  也就无法作出判断,无论是多大岁数,还是干什么的,好人,还是歹人。

  而这三个准备赴缅的职业革命家,显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关注这个和革命无关

  的一声不响的扒车人。只是在他们饿了,吃面包的时候,也扔给那个人一两个面包。

  那人才很有教养地说声谢谢。这几乎就是他们一路所有的交流。

  他们折腾了七八天才蹭到了昆明。到了昆明,他们三个准备跟那个连名字也没

  说的人告别。那人却说:“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缅甸。”

  林晓非说:“也去投缅共?”

  那人说:“只想去缅甸。我这里还有些钱。咱们可以乘长途车。”

  于红旗说:“从昆明到孟连七八百公里,从孟连到勐阿要翻过一座大山,车程也

  要好几个小时。我们从中缅分界的南卡江过境,沿途肯定是要花不少钱。你要是愿意

  跟我们走,就一起走吧。”

  从昆明到孟连不过七八百公里。长途车、搭顺风车,加徒步,这四个人走了三

  天。他们只记得在元江县哀牢山大风垭口处,有一段二三十公里的危险路段,坡长、

  坡陡、弯多、弯急、隧道多、桥多等特点,海拔落差1600米。远远望去这段坡犹如

  一条灰色的恶龙,在崇山峻岭中蜿蜒腾挪,忽左忽右,犹如钟摆,张着满是獠牙的血

  盆大口,随时都会把他们乘坐的长途车掀下无底的山谷中。他们后来根本就不敢往车

  窗外看,索性闭着眼假寐,如此才能摆脱那狂烈的心跳。经过了那个路段,似乎那一

  座座云雾缭绕的莽莽大山,坑坑洼洼的道路,都不在话下。到达孟连县城的时候,他

  们找到一家小饭馆。简单填了肚子,才悄悄谈起越境的事。显而易见,于红旗已经成

  了中心,大家都看着他,就连那个大他们许多,连名字也不说的人也静等着他开口说

  话。于红旗跟任国忠要了一支香烟,点着,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便咔咔咳起来。没

  人催他。他掐了那支烟才说:“舒娅说,天黑的时候,你往人民旅舍那儿一站,就会

  有人问你是不是想过去。你说是。给他点钱,他就会带你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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