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长洲县。
自古便被誉为“神仙洞府”。各门各院千家万户皆枕河而立。又不乏诸多古宫园林,交错于水港小桥之间,素有“烟水吴都,绿杨深浅,千家朱户,往来青舟”之美名。小桥下,碧水上,船舫慢悠悠穿过,两岸万树绿柳,宛如春酒入喉,令人心旷神怡。
“你觉得这长洲景色如何?与你家乡颇有不同吧。”一位翠绿色绸缎着装的女子倚着船舫围栏,望着两岸翠色,脸上笑意似有似无。她的身旁有一孩童,约莫**岁的样子,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船外景色。这孩子自小生活在南昌,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上对什么都好奇,都新鲜。幸亏如此,将心中的悲痛减轻了不少。
“娘,你家就住在这吗?”孩童抬头问道。那女子展颜而笑,用如那青葱一般细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还没到,还要往前去。娘住的地方叫做玉蜂阁,名字好听,景色也漂亮。等到家了,娘做几道好吃的菜给你尝尝。”
孩童点点头,继续将下巴搭在围栏上观望着绿柳烟景。
此二人正是叶展眉与徐斌。那夜两人来到城门外,发现,城门也已闭了,便找了家客栈住下来,翌日方才离开。叶展眉喜欢绿色,先前从徐夫人那找衣服时却没有绿色,只是胡乱找了件合身的套上。于是这一路上,带着孩子顺道买了些衣裳,自己也买了几套换了,半是游玩地逛了回来。徐斌起先对于喊她娘也不大情愿,但奈何叶展眉威逼利诱,外加实际上叶展眉名义上也是他干娘,对他确实如对亲儿一般。小孩子多少好哄,便逐渐接受了下来。
这日两人一路南下,租了船舫,终于到了长洲县。徐斌没来过,只当好奇,而叶展眉却是幽幽叹了一声,湿了眼眶。她这次出门离开长洲足足大半年,想到出去时兴高采烈,回来时却已经与友人天人永隔;再想到这大半年来的辛苦都化为泡影,如何不让她苦涩难受?
“啊!白莲教!”叶展眉正在那幽幽出神,却闻得徐斌惊恐一叫,忙打眼望去。徐斌两只小手紧紧攒着,牙关紧咬地看着岸上。岸上一对白衣人正在与一身着道袍的道士厮杀。叶展眉抬眼一瞧,不禁笑道:“哪里有白莲教的人,那一对白衣人乃是白光阁的弟子,而那道士乃是正一丛林的弟子。这白光阁与正一丛林门对门,且素来不和,这种弟子间的厮杀多了去了。”她话音一顿,又道:“不过这白光阁好歹也是正道门派,就这样人多欺负人少,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最后几句话声音颇大,且船舫离岸也实在不远,岸上厮杀的人自然闻见。只见两位白衣人中一人向后一跃跳出圈子,目光转向船舫,冷冷地道:“不知是哪里的朋友,也敢对我白光阁妄加口舌,识相的速速离去,否则休怪大爷我剑下无情。”
叶展眉俏脸一寒,暗道:这厮竟敢对我无礼,若不教训他一番,倒让斌儿小瞧了我。右手一捻摸出一个弹珠,扣在拇指与中指间,屈指一弹,便向那名白衣人射去。那白衣人急忙扬剑欲架,却是慢了一步,被那颗弹珠打在手腕上。顿时手腕红肿,握不住剑,掉落在地。
“好妖婆,使得什么妖法,可也是玄妙观的妖人?快下来领死!”那人手中剑被击落,虽自吃惊,但只道对方是使了什么妖法,依他想来,应当是什么奇淫巧技之类,绝不相信那女子有这般内劲能在丈外以弹珠伤他。
叶展梅暗自冷笑,并不搭话。方才那弹珠打在白衣人手腕之时,内中细针已经扎中他手腕。只是那厮右腕红肿疼痛,未曾察觉。这针上喂有剧毒,那厮性命已是不保,叶展梅又何须与将死之人多做计较。眼见船舫行远,那白衣人只得叫骂一番,转身又与另一人合斗那道士。徐斌将脑袋伸出去,远远瞧见那两人被那道士一掌一个打下水去。
起先两人持剑与那道士相斗,那道士仅凭一双肉掌与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其中一人手腕负伤,只得换左手使剑,顿时落了下风,自然不是那道士的敌手。
“娘,为什么白光阁的那两个人用剑还打不过那个不用兵器的道士呢?”徐斌扭头问道,满是不解。
叶展梅哂笑道:“那两个白光阁弟子武功稀松平常,不过是靠着一门双人合击功夫才支撑到现在。”见徐斌懵懂不解,便索性为他讲解起这门双人合击的功夫来。可徐斌毕竟未正式练过什么功夫,对她所讲的双人合击之术也是半解,于是叶展梅便开始说起这两大门派的恩怨纠缠起来。
徐斌对于这些故事感兴趣的多,不知不觉便入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叶展梅拉了拉他,笑吟吟道:“到家了,我们下船吧。”徐斌抬眼望去,一座秀丽的庭园屹立于河边。门前绿柳成荫,石墙用灰色的砖头磊成,上面铺着乌黑的瓦片。叶展梅拉他下了船,推门走进去。
庭院里有两名长工正在打扫天井,见叶展梅回来忙上前道:“小姐回来啦,您这一走都大半年了,我们把家里收拾得可干净了。”其中一人目光投到徐斌身上,问道:“这位公子是?”
叶展梅玉臂轻舒,将徐斌搂在自己怀里,道:“你们俩见过一下,这是我孩儿,徐斌。往后你们称我夫人,称他为少爷便是。还不快去把我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从今以后那就是少爷的屋子了。”
两名下人忙向徐斌施礼。见两人去收拾屋子,叶展梅蹲下身子,把徐斌身上衣服弄整齐,道:“这两位是我的下人,黑一点的叫阿黑,另一个叫小马。里面还有一位黄脸阿婆,负责烧饭洗菜,叫黄姨。如果我不在,需要什么直接和他们说就成。”
见徐斌点头,叶展梅展颜一笑,站起身子拉着他便走:“快去看看,你的屋子你是否喜欢。”
那两名下人进了屋子,小马悄声问道:“阿黑,小姐怎么出去大半年就带回来一个孩子?这孩子看起来都有八岁了,该不会是八年前就……”
“嘘……别乱嚼舌根,当心……”阿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能猜测的,不要惹小……夫人不开心。”两人悄悄说着,收拾好了房间,让徐斌这住了下来。如此过了三日,算是适应。第四日一大早,叶展梅便将徐斌叫到了园子里。
“斌儿,这几日玩得可还开心?”叶展梅问道。
“挺好的,黄姨做的饭菜也特别好吃。只是,你什么时候教我功夫啊。”
叶展梅微微一笑,道:“我要出去几日,等我回来便教你功夫。不过斌儿,你爹当年给你取名为斌,你可知何意?”
“爹的意思是让我文武双全。”
叶展梅眉毛一扬:“是了。娘知道你急于学武报仇,只是,这武要学,文也要学。娘从长洲府县学里请来了一位大儒,从今日起你每日还要和他学习读书写字,可好?”
“好啊,我娘之前也教过我《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和《千字文》。”
叶展梅上扬的眉毛微微往下一沉,连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心中暗道这小子还是念着他那死鬼老娘,真是晦气。站起身子便往外走:“即是如此,那你好好学吧,小马去请县学的大儒了,稍后便道,我走啦。”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徐斌挠挠下巴,他感觉出来叶展梅有些不高兴,但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冒犯了她。不多时,便听外头传来一个活泼机灵的声音,“先生,这边请。”徐斌便知是那县学的大儒到了。“哎哟,先生您看,我家少爷多好学,都在这等着呢。”两人一进门,便见徐斌呆立在园子里。小马口舌伶俐,忙道:“少爷,这位是县学的大儒,孙先生,还不行礼。”
徐斌依言行礼,道:“见过先生。”
那孙大儒身材干瘦,两腮无肉,颧骨高起,留着半截黑黑的胡子。他上下一打量徐斌,问道:“公子无需多礼,我们进去说话。”他虽然干瘦,但是声音听起来中气极足。小马连忙带着两人进了书房。这书房也是这几日才整理出来。
孙大儒喝了一口小马端上来的茶,砸吧砸吧嘴,道了句“好茶”,看徐斌的眼神愈发得温和起来:“徐公子先前可曾读过书吗?”
“回先生,我有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和《千字文》。”
“很好,这些启蒙的书本你都读过。”孙大儒颇为满意,“那我们就先讲《论语》,再讲五经,最后再学四书。”徐斌欣然应诺。只不过刚上一天课,心中便觉得苦恼起来。原来这孙先生与他娘亲讲课截然不同。徐夫人往年教他《三字经》时,除了带他读以外,更会给他讲解故事。有时还会就其中一些诸如“香九龄,能温席”之类的句子考考他如果是他该怎么办。可这位孙先生每句论语教他读一遍,简单解释一下,便坐在椅子上品茶,让他一整个上午都在反复摇头晃脑吟诵。这让他心中不免有些厌倦。
等叶展梅再次回来时,徐斌已经跟着孙先生读了半个月的书。叶展梅挎着一个包袱进门,将包袱轻轻放在桌上,喊道:“阿黑,小马,还不给我倒些水来,渴死我了。”两个下人忙端了茶水以及一些消渴的果子来。
叶展梅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大杯水,砸吧砸吧嘴巴,道:“这次我出去又买了好些糕点来,这些糕点比之前几家的都要好,斌儿定然喜欢吃。对了,他这几日和县学的大儒学得怎么样?”
“好着呢,少爷可用功了,天天都在读书。”
“是呀是呀,孙先生还夸少爷聪明,学得快呢。”
叶展梅闻言满脸喜悦:“这是自然,我家斌儿生来便注定是文武双全。这几日我也要开始传他武功了,今儿个和孙先生说,让他隔一日来一次,要不然我怕斌儿又要读书又要习武,身子骨吃不消。”
“好嘞,少爷真有福气,夫人如此疼爱他。”小马笑道。
叶展梅微微颔首,道:“他现在应该正在听先生说课吧,我去瞧瞧他。”她站起身子快步走向书房。她与徐斌一别半月,心中挂念,路上也一直在想,不知这孩子究竟是瘦了胖了,但左右一想又担心惊扰了他学习,故而她步子很快,但每一步都轻盈翩跹,落地无声,用上了轻功。
徐斌正听着孙先生讲课,两人都不会内功,自然对叶展梅到来毫无觉察。孙先生此刻正在讲解论语。正说道《为政篇》:“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一段。孙先生轻搓着那半截胡须,道:“此之所因,乃三纲五常也。你可知何为三纲五常?”
徐斌摇头不知。
孙先生道:“三纲所指,乃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要知道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妻有别。这三纲乃是阴阳之道,君、父、夫为阳,臣、子、妻为阴,而自古皆是阳贵阴贱。”
叶展梅在窗外闻得“阳贵阴贱”四字,心中好生不愉。她向来脾气火爆,伸手拍开了书房的门,冷笑道:“先生博才,但说话却好没道理。自古皆道男为阳,阴为女。难道女子天生便贱些吗?”
孙先生讲课被打断,心中极为恼火。他来此处并未曾见过叶展梅,故不相识。他双目一翻,怒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历朝历代皆是男尊女卑。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且更需具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我观姑娘出言无状、大步流星,难道令尊令堂都未曾教你,也未曾与你缠足吗?”
“放你的狗屁!”她一脚将孙先生踢翻在地,抬起左脚狠狠踏在他的胸口:“老娘爹娘早已不在尘世,老娘一双大脚长洲谁人不知,又有谁敢在老娘面前说三道四?”原来当世女子皆有自幼缠足习惯,养成一双三寸金莲。可叶展梅从未缠足,一双大脚与男人无异。“阳贵阴贱男尊女卑?多少男子在老娘面前哭天喊地求老娘让他们狗命,这等人也配比老娘贵?你这等朽儒还是趁早给老娘滚远,免得教坏我大好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