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楔子
作者:冬日花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军帐里,伏威将军低着头沉思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这伏威将军三十四五年纪,长得眼如丹凤,眉似卧蚕,唇方口正,面带髭须。虽是坐在那里,也透着几分轩昂气宇。年轻时这伏威将军可是出了名的沙场“美髯公”,早年得先帝曾亲口夸赞“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威风凛凛。”于是赐号“伏威”。

  可如今这伏威将军却单手扶额,愁眉不展,这胡须都快捻断了。江浙匪患经年,总不能拔根,隔靴搔痒,将军心里郁的跟塞了棉花似的,空有千斤力,只是使不出,郁闷的就差呕血了。

  将军下首坐了个胖胖的中年文士,也在凝眉思索着,这军帐里的两人一时寂静无声。

  那文士叫徐江,字斯道,此人也是奇怪,四书五经一概不读,琴棋书画也是浅尝辄止;可纵横阴阳,兵法韬略却无一不精。早年以布衣之身投奔将军座下,运筹帷幄,乃将军得力幕僚,跟随多年,亲近非常。此人一身长衫朴素整洁,再加上身材微胖,平时也是一脸憨笑,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胖书呆子,靠着将军做了个文吏,也算谋个前程。

  可谁都没有注意过这个“胖书呆子”,他形若病虎,其貌不扬;他亲近宜人,以憨厚无为示人。可他一旦不笑了,那双三角眼可是能洞察人心,他狡诈多谋,自视甚高,胸藏丘壑,着实是个能谋善断之辈。说来好笑,周遭人也不想想,那将军沙场宿将,出身高贵,阅人无数,能让这么个胖子常随左右,没那两下子怎能入将军的法眼?

  此时,只见徐江端起茶抿了一口,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往小了说,目无军法,擅自处决;往大了说这是卒子过河,逼您就范。”

  将军抬起头,认真看着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徐江继续说道,“将军苦恼剿匪却被阉党制肘,连两个探子都还没审问就被这狗屁监军砍了,其实你我很明白,他们通敌是肯定的,可关键是不想让您立功。”

  将军轻拍了下桌子,叹了口气,“这不屁话,我当然心里有数,可是要真把他们军法处置……那可就撕破脸啦。可不杀,我军等于在倭寇眼皮子底下,一清二楚,我进敌退,我打东敌绕西……他妈,哪辈子打过这窝囊仗。”

  这时徐江突然一步迈向将军,凑到他脸前,收着声一字一顿的说:“将军您还没听明白,他们这是一步凶棋,叫一石二鸟,将军抽車,走不好将军恐有性命之忧啊。将军可曾想过,此次出征为何选您将帅三军?湖广水师孙德川将军部为何不调?福建董国瑞将军部为何不调?偏偏把您从蓟州调过来接江浙的烂摊子。”

  将军一听,目光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徐江使了个眼色,将军会意,冲营帐外喊道:“来啊,备马!”他们带着几十亲兵,出了营门,直奔临海的一处小丘之上,看似在观察地形。

  徐江提马上前与将军并立,屏退左右,说道:“这事说来话长。首先,您督师蓟辽,为何单独要调您来江浙剿匪?真的是‘前师不利,有失天威’,独将军‘马到功成,捷报早奏’?将军为国之藩篱,威震燕云,可是……将军麾下三军披坚执锐,虎狼之师……君心难测啊。”

  这话说的也是的确在理,将军心里也是明镜一般,他叹了口气,道:“你我非外人,我哪里不知?将兵在外,难免遭人妒恨,谗言君上,此番剿匪,便是试探试探我罢了。”

  徐江说道:“将军英明,此番任命,不来也得来。您若不来,岂不是让人诟病?说将军您‘拥兵自重,挟制蓟辽’?他们擅杀敌方的探子,看似做贼心虚,实则是告诉将军他们通敌。”

  将军被徐江的话说的一头雾水,他思索了一会,皱着眉说:“他们通敌这我知道,江夏镇府衙里早就给买通了,只不过我是他们明着来也太明目张胆了,真当我不敢活剐了他们?”

  徐江冷笑道,“哼,他们是虾米,被你刮了又如何?你只要敢杀,那就表明是敌非友,非除你不可。现在朝堂暗流涌动,看似党争实则不然,将军可知这三寸在哪?”

  将军思忖道,“那当然是皇上,可皇兄对这帮阉人颇为信任,这……”

  徐江道冷冷的说:“那是当今皇上。”

  将军一听,咂摸着徐江的话,当今……豁然开朗!

  徐江继续说道:“首先,大同,福建,广东等地他们爪子伸不进去,宁夏,固原,甘肃那是鞭长莫及。而且这几个地方的将领,有些祖上是随先帝南征北讨打天下的功勋之后。多少开国功勋兔死狗烹,可他们还能活下来。哼哼,领兵九边,那是何等人物。阉党也不是猪脑子,自然清楚其中厉害,大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罢了。皇上也说过,‘东南西北,不动则安’。这几处他们也知道碰不得,唯有将军您,可以借皇上之手杀一儆百!”

  将军紧皱眉头,若有所思。

  “将军,您出身高贵,乃皇家贵胄。可是手握重兵,督师蓟辽,兵骁将勇,恐怕早就为人所忌。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皇上难道没点忌讳?其中利害,将军可有明察?”

  这徐江真是洞若观火,继续说道:“您若真敢杀了那几个虾米,哼哼,他们是天子近臣,只要轻飘飘一句,‘擅杀监军,居心叵测’,您如何处置。您要知道,有人等的就是您‘居心叵测’这四个字。”

  将军眉梢一抖,心下愤慨,妈的,又要马儿不吃草,又想马儿满山跑,还怕马儿蹦的高。他本城府极深,可毕竟没有外人,便面露愠色颇为不平的说道:“我哪里想带兵成天在外边吃沙子,北抗匈奴,南缴倭寇,他们在京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嚼我舌头根子!委派我来这江浙剿匪,我也清楚,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敢不敢离开蓟州,有没有二心罢了。我哪里不想当个逍遥王爷,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边患未定,百姓受苦,怎能弃之不顾以求明哲。”

  徐江笑了笑说道:“将军仁义,也暂且息怒,听我慢说这其中厉害。你杀了那几条狗,他们肯定告你擅杀监军。这擅杀监军罪名一旦落下来,阁老们不保你还好,万一有一两个耿直的上奏为你鸣不平,或者有心人借你这事上书打压阉党,那您……可就洗不清啦。那阉党大可借文官的保奏污你个边将结交近臣,这,可是九族之罪!”

  将军一听,心头一震,只觉汗毛乍起,好狠毒!他咬紧牙恨恨的说:“这帮杂碎,屁本事没有,整人是她妈一套一套的。这帮子监军看来我还动不得了?”

  徐江挑着眉毛仿佛在戏弄人似的又说道,“可您要是不杀他们,咱们在明,倭寇在暗,阉党大可说您贻误战机、不擒故纵、自恃功高、拥兵在外、难以节制。”随即音调压低正色道:“总而言之,他们是摸准了皇上的心呐……这几个监军只不过是给将军你下的套罢了,还是那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要您是……”说完又慢悠悠的说了一句模糊话:“将军您本不该是将军。”

  将军苦笑着长叹一声,“我欲将心比明月,奈何……哎!”

  徐江倒是不急不缓,微微一笑的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倒有方法可解。”

  将军立马说道,“愿闻其详!”

  徐江字斟句酌的说道,“其一,要剿匪!其二要杀人!将计就计,借刀杀人!”

  将军皱着眉头,随意的看着远方,不动声色的问道:“这怎么个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呢?”

  只听这徐江成竹在胸,眯着眼睛冷哼一声,说道:“那奴才汪文元笔帖式出身,不知道怎么投了阉人李杰的法眼,还委任监军,真乃我辈之耻,丢尽了读书人的脸,死有余辜,于公于私都要除了。将军不妨来个群英会蒋干中计,哄他们过来,假意透露军情,然后找那几个斥候把他们捉个现行灭了,既借假情报漏破绽剿匪,又除了奸细。事情一旦办成,您务必火速剿匪,随即自缚进京,先交虎符,然后自认监军保护不周之罪。纵使阉贼计较,您是皇上任命,又是皇孙贵胄,况且也交出了兵权,只要皇上宽心,阉贼奈你何?将军您涉身事外,可保一时无虞。”

  将军听罢垂下眼睑,眼中闪烁不定,犹豫了半晌说道:“计是好计,可是这兵权万一给阉宦夺去……祸乱天下,我怎能甘心!”

  徐江听罢意味深长的笑了,道,“将军您放心,您交了兵权,皇上宽心,宫里再使点劲儿,匈奴一旦‘作乱’,还要让将军您去。”

  说罢又凑近了说了一句:“那蓟辽风云之地将军虎踞多年,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监军一死,朝堂上下哪个心里不掂量掂量。再说,北抗匈奴总不能让将军一个人去吧?无非稍微节制一点。别忘了,皇上手里还有十四衙门和西院呢,当今圣上求的是太平,朝政上的确计较了少了点,但是,要是谁的手真敢伸的太长,除非,他长只铁手!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宋时雨将军轻涉立储,死的不明不白,据我推测应该是十四衙门的手笔。”

  将军听完这才仿佛吃了定心丸,眼睛微微眯着,凶光毕露道:“就这么办!杀!”随后长舒一口气,说道:“多亏先生运筹,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徐江看着将军又说道:“将军,您半辈子戎马倥偬,百战之身,徐某身无长物,也跟随将军多年,深知将军报国之心,也劝将军一句,无负一身轻啊。‘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为今之计要韬晦藏拙啊。”

  将军默然。

  两人站在上岗上,只见那海上惊涛拍岸,空中乌云滚滚,徐江这时抬起头,看着海上飘来的连天乌云,喃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怕是要变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