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遗芳 第四章:上元(上)
作者:偏倚栏杆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这一年的上元节,含章昭节念慈几个被破例允许出门逛灯会。

  念慈九月份便要及笄,她的亲事大抵会在那之前定下来,之后就不便出门了。若是如此,说不得,这次灯会,便是她出阁前最后一次出门了。

  正因如此,姐妹几个便格外看重些。便是一向腼腆内向的念慈,这日的装扮容色也要比往日明艳几分。

  萧家大宅正坐落在秦淮河边上。

  正对着秦淮河的,是一条长长的深巷,两旁高墙拱卫着,墙的里面,俱是萧氏族人的宅邸,沿着秦淮河的右岸,左右迤逦开去,真真是说不出的富贵风流。

  巷口处,立着两头威武雄壮的石狮子,一开一合,一阿一弥,叫人望之生畏。

  正是名满金陵的玉斗巷。

  玉斗巷的尽头,就是萧家大宅高大迫人的正中大门。竟是朱漆飞扬,金钉夺目,乃是纵七横九之数。更有兽首铜环,虬龙云纹,形制竟是直逼皇家。

  门前九级步阶,门槛极高,上头是厚重的门楣,六根门柱肃穆庄严地立着,投下密密匝匝的阴影来,只是看上一眼,就觉得一层一层地压在心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只门口,却是两头老旧斑驳的石雕麒麟像。因着长年的雨水和日晒,久经侵蚀,这麒麟已是模糊了面貌。却是数百年如一日地立在这萧宅的朱漆大门前,遥遥相望,恒久守护,叫人不敢近前冒犯半分。

  金陵城的人都知道,这两头麒麟像,还是当年萧王朝时,萧氏先祖武成帝定下的形制。

  再没什么,比这个更能彰显萧氏的骄傲与辉煌了。

  正门往两旁去。延伸着两条长长的甬道,边上就是两扇精巧的角门,雀替繁复,亦是别具一格。

  含章几个带着小八爷萧祺,由萧祎陪着,后边跟着一众仆妇丫鬟,就从左侧的角门里出来。

  含章隔着幕篱,深深地望了这浓墨重彩一眼萧宅这浓墨重彩的朱漆大门,心里微微叹息。

  如此威严富贵,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了。也难怪,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要动手收拾萧家了。

  转头踏上又深又长的玉斗巷,两旁仆妇手里提着的灯笼在光洁的青石板上投下影影绰绰的人影来,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后头是百世望族的肃穆与端丽,前方却是六朝金粉的靡丽与繁华。

  含章夹杂其中,竟微微晃神,陡然生出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感慨来。仿佛一时置身于靡靡富丽的前朝,一时繁华褪去,眼前浮现的却是萧宅大门沉重而缓慢合上的影子,落寞又萧索。

  可叹者,往昔不可追。

  抬头看看昭节,倒是兴致颇高的样子,拉着软乎白嫩的萧祺,一左一右地围着萧祎,小鹊儿般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一会儿说要放河灯,一会儿又要放天灯,还央着要去猜灯谜,到后来,竟说要包了画舫游河去。

  念慈显见是心情不错,笑道,“往年我不常出来的,竟不知有这般好玩的。”

  昭节听见了,便转头看她一眼,笑得颇为得意,“早说了四姐姐原该多出门看看,日日呆坐在宅子里,竟是木了。”

  念慈捂着嘴笑了。

  又见萧祎转过头来,含笑问道,“两位妹妹想去哪里?可别尽叫那两个天魔星得了好。”

  含章还未开口,昭节就先拉了她的手,笑道,“六姐姐离不得我的,同我一般呢”

  萧祺不服了,蹭蹭蹭地跑过来,拉住含章的另一只手,仰头问道,“六姐姐,你说,是去逛灯会有意思,还是乘那画舫游河去叫你快活?六姐疼我,定是要陪我去逛灯会的,是不是?”

  含章不表态,把球踢给念慈,“自是要先听四姐姐的。”

  念慈哪里会求着去这去那的,只笑道,“我却是不拘的,总是咱们一处便好了。”

  含章左右各看了一眼,道,“既这么着,我自然是要先上饕餮街去,把今年新出的糕点吃食先见识一番才好。”

  昭节嫌恶,甩开含章的胳膊,“俗竟是个只想着口腹之欲的”

  含章哈地一笑,反唇相讥,“你懂什么?岂不闻,善食者,善品人心。这可是大道,自有我的一番道理,是真名士自风流。岂是你逛几下画舫,假作清高地作两首酸诗能比的?”

  萧祺却是乐了,“六姐姐去饕餮街呢跟灯会隔得不远的”

  昭节冷哼。

  萧祎头疼,只想着叫这几个小祖宗消停了,转头吩咐小厮扫雪,“带了人往饕餮街去,每一样吃食都给六姑娘包一样回来。”

  说话间却是出了玉斗巷了。

  萧祺不依不饶,“打包回来的吃食如何能与新鲜出炉的比?六姐姐最精此道的,如何能将就?”

  含章笑得一派光风霁月,心说,萧祺这小子倒是挺上道。

  萧祺察觉出含章的喜悦,越发狗腿子般蹭到她身上去。

  昭节冷眼看着他俩。

  萧祎却是无奈了:“额,那,这”

  这日萧礽在家中在长辈跟前尽孝,也不曾跟了出来。若否,倒是可以兵分两路。毕竟,萧祎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也是分身乏术。

  含章心中好笑,心说自家二哥这性子果然是极温和的,半点兄长派头也不拿捏,竟是谁也不肯辜负。若是自家长兄萧礽在场,哪里会听他们这几个小的在这里磨叽这许多?定是大手一挥,只叫所有人都陪着最小的萧祺逛灯会猜灯谜去便是。

  萧祎正踌躇着,就听见含章低低地笑了一声,抬眼望去,就见她摇着团扇,懒懒一笑,“不敢叫二哥哥为难,不过是忍不住和昭节斗法罢了。”

  说着,又俯下身子,在萧祺耳边耳语了几句,就见萧祺那小子原本灰败的小眼神陡然一亮,然后姐弟俩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竟是达成了共识。

  萧祺也听话,果然不闹了,转过头乖巧地表示愿意跟着姐姐们一起游河去。

  含章便夸他有孔融之风了,只不过人家是让梨,他这是让娱了,境界更是高了一层。

  念慈跟着笑,昭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拉着念慈当先走了。

  萧祺拉着含章,悄悄问道,“六姐姐,一会儿七姐姐真的会陪我们去逛灯会猜灯谜?”

  含章看了一眼被几乎被画舫堵得严严实实的河面,笑道,“自然,你六姐姐我何时诓过你?你三姐姐最是冰雪聪明,最通猜谜之道,总要让她心甘情愿了,一会儿猜灯谜的时候,才能让你好生出一回风头。”

  说着便拉着萧祺往前去了。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江上,漂着一艘绮丽富贵的画舫,上头的人落拓地坐在栏杆上,手里把着酒杯,面带玩味地朝这里看了许久,目光却是沉沉,辨不清其中深意。

  昭节果然是被含章看了个通透。

  这日正是上元佳节,金陵城富贵人家不知凡几,人人皆思租上一艘画舫,或笙歌起舞,或清谈作诗,或共赴佳期,竟在此时都聚到了江面上。

  满眼望去,前后左后都是灯火辉煌的画舫,竟是堵得不能前行,丝竹声更是千般百样,却是满目的聒噪,哪里有半点顺水而下,目观两岸的出尘之感?

  别说是诗兴了,就是酒兴,含章也提不起来。

  昭节自然是黑了脸。

  “这般嘈杂,竟是闹市一般,叫人还觉得有什么意思?平白败了兴致。”

  含章煽风点火:“如今金陵富庶,新贵不知凡几,但凡有些家底的,谁不肯附庸风雅地租上那么一两条画舫,笙歌一番,也享享富贵风流是个什么滋味儿。这才是与民同乐呢偏你事多。”

  昭节讶然:“我事多?莫不成,咱们竟是要在这耗一个晚上?你瞧瞧这堵得,半个时辰内能挪一点,我都不敢有二话的。”

  含章笑:“那有什么法子?”

  念慈却是打圆场了,温柔一笑,道,“我看着倒是热闹,这人间烟火味,倒也是别有一番情致的。”

  昭节“啧”了一声,黑着脸不说话。

  萧祎微微皱眉,“只是这也太堵了些,这上元游河,竟是还不如往日有意思。倒是我欠考量了。”

  昭节也是干脆,看着自家兄长为难的样子,大手一挥,道,“如今这样,还逛什么?倒不如咱们这就下了船,陪小八逛灯会去,倒还有些意思,哪个耐烦和这些人在这里挤着。”

  萧祎点头:“甚是。”

  含章与萧祺对视一眼,俱都笑了,那小子还冲着含章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念慈瞧见了,嗔道,“六妹妹何苦又要诓七妹妹,倒不如一开始便说明白了。”

  含章一笑,悄声道,“四姐姐莫急,这般才好呢,一会儿你便知的。”

  昭节却是招呼着萧祺,“小八,咱们猜灯谜去,看中了什么彩头,你只管说,我一样样给你拿回来。”

  “真的?”萧祺眼睛一亮,“那我要那只八尺宽的大虎风筝”

  “好说得很。”

  “”

  含章和念慈笑道,“看,易哄着呢,这不是皆大欢喜了?”

  念慈也难得打趣含章,“偏你是个心眼多的,竟这般促狭,七妹妹着了道了。”

  含章哈哈大笑,“那是只小野猫,只能顺着毛捋的。”

  念慈捂着嘴,笑趴在桌子上,萧祎在一旁听见了,也忍不住笑了。

  兄妹一行人下了画舫后自是径直往灯会上去了。

  金陵灯会素来热闹靡丽,蜚声天下。每年上元这一日,更是不同凡响。本城人自不必说,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夫人也要出游的。

  就是外地人,也有不少人星夜兼程赶来金陵,只为目睹这游人如海,万灯齐明的盛况。

  正是“秦淮彩灯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昭节是个心思灵巧的,平日里最喜钻研些诗词之道,往时族中也常办些猜射灯谜的活动,昭节在姐妹中往往摘得魁首的,怎么会看得上这些市井小物。是以,若不是萧祺求着要凑热闹,铁了心的要那只八尺大虎,昭节是怎么也不愿来的。

  如今游河一事泡了汤,只得遂了萧祺的意,转头又见他一脸兴奋,在看着灯谜,虽不如家中常出的文思精巧,到底出了风头,昭节倒也是高兴。

  含章和念慈跟在后边说着话。

  趣儿提着个小篮子跟在含章身后,里边俱是方才扫雪才带回来的吃食,有些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四姐姐不尝尝这软糕?虽是市井小吃,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含章说着,便将一块豆绿色的软糕递给念慈。

  念慈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抿嘴笑道:“味道倒是醇厚,只是太甜腻了些。”

  含章嘻嘻地笑着打趣她,“四姐姐是个好事将近的人,还会嫌这软糕甜腻?怕是心里先甜得冒水了,再看不上这糕才是真的。”

  念慈被她这么一说,闹了个大红脸,“呸你这促狭丫头,竟连我也编排起来了,回头,我,我与大伯娘说去”

  含章见她面色潮红,隐含薄嗔,却是目带水光,俨然一副娇羞女儿的模样,在这灯火的映衬下,越发地娇妍起来,便哈哈大笑,笑叹灯下看美人,果然是享受。

  姐妹两个便缠闹起来。

  含章便叹道,“姐姐是个一等一的好性儿。可惜三婶娘是个不管事的,少不得,这是要老太太做主的,也该多为自己虑着些才是。”

  这却是掏心窝子的话了。

  念慈抿了抿嘴,也低声道:“你也知我是个绵软的,又没个人撑腰做主。我却是不想管的,总是要听长辈们做主才是,往后的事,哪里是我做的了主的?我只盼,将来,那是个有主意的,若不,似我这般的,哪里能立起来?”

  “话虽这么说,该端起来的,还是端起来的好。四姐姐通读女四书的,竟是读得痴了。先不说别人怎样,总要自己先立起来,才是正道理。哪有一心只盼着旁人立起来的?若否,那便是个有大主意的,反倒是你叫人拿捏住了,又有什么意思?”

  念慈变叹气:“我何曾不知你是为了我好?母亲也不肯和我说这些的。这些时日,我跟着大伯娘理事,冷眼瞧着,竟是心惊。这里里外外的,一日里头,大事便有三五件,小事几十件,银钱粮食,人情往来的,竟是要事事操心,偏大伯娘还理得井井有条。我自问是个蠢笨的,却是不能,亦没那般心思。”

  含章便笑,“萧氏族大,事情也多繁杂,寻常人家自是比不得。姐姐将来是个有福气的,很不必自苦。”

  念慈待还要说话,就见萧祺跑过来了,拉着含章要东西吃。

  含章让他自己去翻篮子,便问道:“你七姐姐呢?前头才说好了要叫她给你把那八尺的大虎风筝给赢回来,如今得了,竟撇了她,可见是个没良心的。”

  萧祺不甚在意:“哪里是我撇了七姐,分明是她自己玩得快活,竟是顾不上我了。”说着便指给含章看,“姐姐看,七姐众星捧月呢今儿可出了大风头了”

  含章和念慈顺着望过去,就见果然如此。

  对岸那边,昭节一脸的志得意满,兴致勃勃,周围的人啧啧惊叹。萧祎却是一脸的无奈,旁边的扫雪几个小厮只管拿着彩头,却是堆满了脚下。再一看那店主,却是一脸苦相,显见是吃了大亏。

  念慈笑道,“七妹妹文才一贯出众的,那些小物,哪里难得倒她?”

  含章也笑,“原该叫她适可而止的。没见人家主人的脸色已是黑如锅底了?偏她还兀自玩得开心。上元佳节呢,别叫她砸人饭碗了。”

  说着便携着念慈,与萧祺一道往前去。

  正当此时,后方传来一阵骚乱,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接着便听到有人惊呼,“惊马了惊马了”

  街上的人闻得这声惊呼,脸上的神色俱是惊恐慌张,纷纷朝着两边躲。

  可这日街上的人本就多,哪里能全避过去,顿时拥堵做一团,人人思危。

  含章等人原是在转角处的一个小河亭里,见了这场面,也不敢随意走动。

  可惊恐的人潮已是往这边涌来了,萧家的仆妇哪里镇得住,一片混乱中,竟把萧祺给挤了出去。

  含章手上骤然一松,就见萧祺跌在了外面地上,心下一惊,顾不得多想,挤开人群,便去拉他。

  含章才刚拉起萧祺便要往回跑,不料脚下一绊,竟叫先时被人撞到的摊贩的板车勾住了裙摆。

  含章急得满头大汗,拔下头上的簪子,和萧祺使劲儿扯那裙子,不料冬日衣裳,布料本就厚实,情急之下,竟是卡的死死的扯不开。

  眼看一匹高头大马就要朝这边来,铁蹄灼动在路面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竟似催命符一般打在人的心上。

  萧祺急得大哭起来,一边还去扯含章的裙子,扯不开,又哭得更大声。

  念慈几个被人挤在后面,竟是近身不得,也是急得心肺欲焚。

  眼看那马就要近前,若是被它踏上,不死也要残了。

  含章惊得面色煞白,却还记得把萧祺往里推。

  萧祺只是大哭,“六姐姐六姐姐”

  一声比一声凄厉,跟号丧似的。

  含章不敢想象即将到来的疼痛,紧紧地闭了眼,竟在这一刻荒诞般地想到了“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的古训来。

  此时人群中却突然发出一阵阵倒抽气的声音,与此同时,含章耳畔骤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马嘶声。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含章睁了眼,也不由惊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