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遗芳 第三章:揭白
作者:偏倚栏杆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当晚,玉松堂的灯火亮了一整夜,到了后半夜,连傅氏,虞氏,沈氏三位夫人也被请到玉松堂去了。

  不知道老太太是怎么个看法,又是怎么将这件事一锤定音的,总之,第二日,便传出了萧家大公子和二公子要下场参加明年恩科的消息,在金陵城掀起不小的波澜。

  民间都在猜测,大概是在皇权的强力压制下,萧家终究是不能再以百世侨望高标傲立于大荣了;自然,也有不少人暗地里觉得皇帝太过小家子气,因为自己出身寒微便要给世族门阀找不痛快;世族们则在观望,有人在考虑要不要跟着萧家一起混,也有人对萧家感到失望,仍然坚持自己的高风亮节。

  老太太终究是年纪大了,熬了一夜,精神便有些不好,第二日就着人请了脉,说是要好生调养着,万不可再劳心劳力了。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三日,昭节却是来了。

  她来一笑斋向来随意,进了门便讨水喝,好似全然忘了那日的不快,含章自然也不提旧事。

  昭节性子耿直,说话也有些尖刻,乍一见可能让人不喜,与她相处久了便知,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做人做事,最是光明正大的。

  含章也不急,笑着招呼她坐下,自己又趴在小几上低头描花样子。

  然后就见昭节夺了她手里的笔,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先别描了,我与你说一件笑话,比这个不知有趣多少倍,你听是不听?”

  含章皱眉:“哎呀呀,我描了小半个时辰的,又让你糟蹋了。你倒是给我说说,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急得你这样。”

  昭节倒是心情好了,转着笔,笑道:“你猜啊”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有些咬牙切齿。

  含章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难受地问:“你吃错药了罢?”

  “哼你才吃错药了,啊,也不对,吃错药的是人家呐。”

  “你再这么阴阳怪气的我把你轰出去了,要发病也别在我的院子里。”

  “哈我发病?”昭节冷笑,然后又似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把笔甩了,说:“我总算是知道我二哥做什么非要参加那什么劳什子科考了。”

  含章托着下巴看她,表示她很感兴趣,示意昭节往下说。

  “我先前缠着我二哥,他怎么也不肯说,就让茗赏找了外院的小厮扫雪盘问,那小子原是跟着进京伺候的。不过,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撂下几句狠话,给了几两银子就招了,说是二公子顾着面子不让他说,可让我千万别漏底了。”

  “嗯。”含章不耐。

  “事实上,二哥进京的时候被一个女子缠住了,那人几番扬言,要让二哥哥做她的驸马。”

  “什么?”含章霍然起身。

  昭节忙拉着她坐下,“坐下坐下,你急什么?”

  含章皱眉:“这也太荒唐了”

  昭节笑笑:“看吧,你也觉得好笑吧?我就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难不成世间男子都死光了不成?一个两个的,非要打我们萧家的主意。”

  “昭节,”含章止了她的话头,“慎言。轮不到你操心这事儿,家中不会答应的。”

  “先不说如今如何,只说去年三姐姐赐婚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又有谁乐意了?还不是一样得去。”

  含章不说话。

  良久,才垂下眼睛,轻轻叹道:“父兄难得很,咱们不要添乱了。今时不同往日,今上摆明了要拿萧氏开刀,若是手中没有权柄,就会似如今这般,任是什么人,也敢随便塞给咱们,任是什么人,也敢随随便便便从家里抢东西。”

  昭节也沉默了。

  姐妹二人对座半晌,均是无言。

  好久,似乎是昭华先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豁然起身就要出去,含章随口问了句:“这么大火气上哪儿去?”

  “我去让人和马坊那边打声招呼,过几日骑马去。咱们也叫上四姐姐。”

  “骑马倒是可以,只是四姐姐如今议亲在即,你不要去闹她。”

  “唉,”昭节叹了口气,“虽说四姐姐是个楞木头,拿针戳也不肯动的性子,只是想到三姐姐才出门不久,如今四姐姐眼看着也要走了,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以前咱们总喜欢在庄子上钓鱼,我钓上的鱼总是最鲜最肥美的,三姐姐四姐姐烹得一手好鲈烩,你却是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我虽总嫌着你,心里却也是欢喜的。如今咱们还想那般快活,姐妹们却是聚不到一处了。”

  含章笑她:“你最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竟是喜聚不喜散的,只是天下哪里又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往后虽不在一处了,难道就当不了姐妹了不成?如今盛夏将来,你还伤春悲秋上了,娇不矫情?”

  “呸,就你不矫情,可见你这人最是冷情冷心。”

  含章哈哈一笑,“你又编排我的不是,我只想着,人总该往好处想,往前看才是。就说咱们家,过不了多久,大嫂嫂和二嫂嫂便要进门了,到时候给咱们多添上几个粉雕玉琢的侄儿侄女的,还怕热闹不起来?总想着过去,有什么意思?痴儿”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憋在心里没说出来:便是萧家,若还只是执着于过去的隆望盛名,又还能再得几度花红?

  昭节看她一眼,鼻腔里发出了个轻轻地“哼”,显然是不甚赞同,却没再说话了。

  一晃眼便是三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

  这一年的夏季似乎来得特别的热,也特别的旷日持久,便是萧家存冰充足,也热得汗流浃背,叫人活得咬牙切齿,情状颇为狼狈,更别提蜷缩在金陵城中个个角落的平民百姓和郊外庄子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了。

  昭节终究没能去骑马,因为萧礽和萧祎功课繁忙无暇抽身兼顾,也因为萧家的议亲季到来了,家中长辈更是不肯放含章和昭节两个出去。

  萧礽的亲事在七月中旬的时候定了下来,说的是江南梅家的嫡女梅君澜。

  梅家虽然不如萧家百世豪望,却也是江南有名的大族,世代书香,耕读传家,家风清白。更重要的是,梅家子孙出仕者甚多,代有人才,今上似有眷顾之意,他家却是难得的谨慎,并不敢生丝毫骄矜之意,行事却也还算低调稳重,正是难得的良配。既不失气度地像今上示了好,又为将来萧家子弟入仕铺了路。

  金陵萧,江南梅,一时间,倒也是一桩美谈,总算把品素与杨钊婚事的热度给盖下去了。

  皇帝大概也觉得萧家上道识时务,也暂时没有再为难萧家的意思。

  萧家却是放心不下,一想到京里有位公主曾经信誓旦旦地说捉了要萧祎去当驸马,萧家上下就愁得睡不着觉。

  萧家不是没尚过主,要算起来,也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萧家圣眷正隆,又是出了名的满堂珠玉,皇帝是真喜欢萧家,就把当时最受宠的小女儿金瓯公主嫁给了萧家。可公主骄矜,不通庶务,如何堪任萧门冢妇?萧家就不乐意了,公主也自觉受到了冷落,没过多久就传出公主与侍卫有染的丑闻,当时民风甚为开放,最后皇帝大手一挥,只让公主与萧家郎君和离了事。萧家却也失了圣心,沉寂了两代,待得新皇即位,才又渐渐有了起色。

  尚主一事造成的后果不可谓不惨烈,以至于萧家人至今想起,仍觉得心有余悸。此后的代代萧家人,皆认为尚主便致家宅不宁。

  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当年见惯白玉为堂金作马,通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姿容出众,气质高华的金瓯公主,尚且如此,何况是今上登基后才封的公主?

  那可真正是只飞上枝头变fenghuang的小麻雀。

  萧家门楣不知多高贵,真正累世的公卿,谁耐烦去做什么劳什子驸马?

  更何况,本朝驸马不预政事,谁愿意做这赔了夫人又送了前程的买卖?

  萧家愿意才有鬼了。

  趁着萧礽把亲事定下来,萧家就想着最好能不动声色地把萧祎的事也说定了,免得久拖,又横生枝节。

  虞氏一开始就看准了她娘家的侄女,如今虞家家主的女儿,想着萧祎和她那侄女既是青梅竹马,又是姑表亲,正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老太太却不答应。

  倒不是因为那表姑娘有什么不好,只是不想又跟虞家绑作堆。

  要说虞家当年也是望族之一,只是近年已是有式微之像了。如今的虞家家主,虞氏的长兄是个奉行中庸之道的,事事讲究避让不出头,如今又没有出色的后辈,却是被后来新起的家族压了一头又一头,白白堕了累世簪缨之家的名声。

  若是萧家也还像以往那样只讲究超然独步于世林,这门亲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未尝不可。

  只是如今萧祎是要跟着萧礽一道下场,决意要走仕途的,若是结了这门岳家,却是无甚助力。对比起萧礽和江南梅家的亲事,萧祎和虞家的这组合,却是怎么看怎么鸡肋。

  老太太自然不喜。

  要说老太太是凉薄了些,却也是真清醒。

  含章只听说,是二叔萧宪和虞氏发了一通脾气,傅氏和沈氏又去劝了一通虞氏,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后来又听说,老太太亲自出面,将虞家姑娘说给了娘家周氏家族的侄孙,正是现今周老太爷的嫡次孙。

  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

  这一年的九月末,老太太做主,给萧祎定下了青城顾氏嫡枝二房的嫡长女顾清。

  含章听得昭节说,那顾清有一位胞兄唤作顾长安的,正是前岁新科进士二甲十三名,如今已是庶吉士了,兼之又娶了京城古家的长女,这古家,又恰恰是申首辅的夫人,古氏的娘家。

  不由感叹一番,老太太这回可真是花了大心思了。

  至此,萧氏,傅氏,顾氏,梅氏,周氏,虞氏,这几大世族侨望,以萧家为纽带,以盘根错节的方式抱成了一团。

  这是对新皇权的一种低调的示威。

  要说在以前,世族们因为自矜身份,恃才傲物,自视皆高,也没有过这么绑作堆的情况。

  只是今上甫一登极,就迫不及待地大肆赐婚,促成各大世家和泥腿子新贵的联姻,借此打击世族的傲气,又颁布新田法和放奴令,压制世家的势力。

  造成如今的这种状况,未免不是打压太过导致的反弹。

  朝廷当然未腾出手来关注这几桩儿女亲事。

  只是再这一年的元月即将到来之际,传出了今上为荣庆公主择永宁侯世子张澍为驸马,于次年八月奉旨完婚的消息。

  至此,压在萧家人心上的一颗大石头,总算是彻底落了地。

  与此同时,朝野又有风声传出,今上欲令太子行监国之职,太子固辞不受,之后又不了了之。却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品素与杨钊的婚事,解决了萧礽萧祎两兄弟的科考之争,避过了荣庆公主带来的驸马惊魂,定下了萧礽萧祎的终身大事,和各大侨望结成暗线联盟。

  这一年,望族萧氏,总算是过得有惊无险。

  隆庆十二年,元月。

  早在除夕前,萧家就收到了来自镇国公府的节礼。长长地车队几乎占了半个玉斗巷,将萧家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光是上好的皮子,就装了满满的两大车,什么貂皮,狐皮,狼皮,羊皮,俱是上品。又或是北地的珍稀药材或是养生圣品,灵芝人参血燕等。余下的,则是些名贵的器件。

  总之,好不富贵。

  含章不免要感叹一番,这镇国公府确确是有钱,心眼也实在,这等名贵之物,不要钱似的撒。

  既有示好,难免也有示威。

  傅氏听了这话只是笑笑,不由又叹气,这镇国公府有钱是有钱,到底匪气未脱,还算不上富贵。

  虽然摇头,到底无奈居多,厌烦不耐之色却是有稍有所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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