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遗芳 第二章:改弦
作者:偏倚栏杆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长房一家进了正院,挥退了丫鬟,这才细细地说起了体己话。傅氏免不了又是一阵低泣,萧礽和含章宽慰再三,一一给她列举了品素嫁予杨家的好处,萧宏也免不得给她吃了几粒定心丸,这才收了眼泪。

  萧宏听萧礽说起如今朝中形势,免不了连连叹气。

  如今朝中掌权派皆为有从龙之功的今上亲信,今上当年入主上京,为了平定民心,也没有把前朝旧臣一网打尽,依旧授着职,却多是翰林院御史台这样的文职,无甚权柄。

  内阁七大阁臣中,新贵四人,旧臣三人,看着似乎分庭抗礼,不相上下,可握有实权的首辅次辅却是新贵派把持着,旧臣只捡了后面几个没什么说话权的大学士职,眼看着,今上是要把世家旧臣架空的架势。

  萧家代代门阀,虽然因为皇室的忌惮,身居股肱重臣的时候居少,多在翰林院任大学士职,却从来都得当权者的敬重和礼遇。新朝初立,如此冷遇,实在是前所未有。

  萧宏眼看便是年至天命之年了,端方君子,清高了大半辈子,名望不小,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再去经那宦海浮沉之事,想起萧家的前途来,难免郁卒。

  萧礽却是在这时候提出要参加明岁的恩科,想选庶吉士。

  世安苑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萧宏抬眼看向萧礽,眼神复杂难明,傅氏想说什么却终究出不了口,只是叹气。含章则是垂了眼睛,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大荣承袭前朝旧制,设内阁六部。内阁掌票拟之职,统六部,权柄甚重,是许多士子官宦生涯的终极梦想。

  萧家却是从来有意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无他,不过是不想让当权者觉得萧家擅权,以免给家族招来祸事。

  官场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一句话道尽内阁成员的来源。

  萧家世代隆望,子孙皆有恩荫之遇,却只限职于翰林院。

  如今萧礽提出要参加明岁的恩科,分明是动了将来入主内阁的心思。

  萧礽作为长房嫡长子,是将来萧家的掌舵人。他的决定,直接影响着身为百世豪望的萧氏,将来何去何从。

  萧宏久久地沉默着。

  萧礽已是起身跪下,眼中神色甚为坚毅。

  傅氏不好对此事多加置喙,只得叹了口气,起身拉起含章往一旁的内室去,留下那对父子俩沉默地对峙着。

  事关家族的前途命运,不是女眷们可以随意插手的。

  傅氏进了内室,便似脱力一般,显然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含章吩咐丫鬟去煮一碗参茶来,便坐到傅氏身后,轻轻给她捏肩膀。

  傅氏伸手握住了她,笑了笑:“阿娘不累,你也别忙活了,就你那点子力气,还不够挠痒痒的。”

  含章也笑:“阿娘好生挑剔,连祖母都说我手艺好呢,偏阿娘要挑我的刺儿。”

  “你祖母,那是给你面子呢,给你三分颜色便开染坊,你还信以为真了?”

  含章哈哈大笑。

  傅氏趁此拉了含章在身边坐下,摩挲着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感叹道:“我们含章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阿娘便只是看着,精神便好了几分。”

  含章笑倒在傅氏怀里:“是阿娘生得好啊。”

  傅氏搂着她,微微叹气:“既享萧家荣,当思萧家责。你阿姐总是不辱没了萧家长女的名头。如今,你阿兄又要唉,总归是生不逢时,天命难测。你前头的兄长长姐都祭了这萧家的家业,我却舍不得对你苛求过多,总希望往后你这孩子能平顺些,能不那么违心便好了。”

  含章闻言坐了起来,正好参茶端上来了,便起身去接,伺候着傅氏用了,才敛了笑闹的样子,微微正色道:“阿娘,女儿有一言,是在是不吐不快。”

  “我知道,阿娘总觉得,姐姐嫁予杨家,实是天大的委屈,不过是因为,萧家门楣和杨家门第有云泥之差,女儿斗胆,却觉得这想法迂了。”

  傅氏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含章听阿兄说,世子忠厚重情义,更曾纵横沙场数年,多有功勋,眼看前途一片光明,正是现下京中一等一的好儿郎。我只问阿娘一句,抛开门第之见,依阿娘看,镇国公世子如何?”

  傅氏久久不说话,末了,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可堪良配。”想了想,又觉得忍不住,到底还是加了句:“只是到底意难平,想当年,顾家唉”

  含章笑了:“阿娘这么想?女儿倒觉得,英雄不问出处,姐夫真正是人中龙feng,比起那些外表看着光鲜,腹中却是一团草莽的世家子,不知胜出多少。珍珠鱼目,一看便知。姐姐心高气傲,不似一般的庸脂俗粉,仰慕的也定是姐夫这般英武不凡的英雄豪杰。再者,阿兄也说了,青春少艾之时的事,哪里做的了准?又何来意难平之说?”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笑着递给傅氏,“阿娘看看?”

  傅氏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只见那方素帕的右下角绣着几个簪花小楷: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勿念。

  正是品素的手笔。

  傅氏看着看着,便笑出了眼泪。

  含章解释道:“方才没有将这方帕子拿给阿娘看,是怕阿娘心结未解,仍觉得这是姐姐的安慰之语,只怕更添郁结。如今阿娘可信了?”

  傅氏重重舒了口气,待要把帕子还给含章,就听见含章轻快地笑道:“阿娘仔细收着,若是什么时候念着姐姐了,便拿出来看看,好教阿娘知道,姐姐此番入京,原是奔前程去了。”

  傅氏解了心结,便似一下子放松下来一般,就有些困倦。含章扶着她上床躺着,正要拿了扇子打风,就听见傅氏说:“让叠翠进来伺候吧,你回去歇着,也劝着你哥哥,别让他和你阿爹硬着来。”

  含章从善如流,一边起身给她调好了玉枕,一边笑道:“阿娘只管歇着,哥哥有分寸呢。”末了,还是加了句,“时移世易,穷则思变,哥哥是人中龙feng,定不会让族人失望的。”算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她不能直接和作为家主的父亲讨论这些问题,只能通过尽量说服傅氏,尽一份微薄之力为萧礽减少道路的阻力。

  谁料,傅氏听了她这句话,竟转过头来,不错眼地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末了,终是一声叹息:“含章丫头也长大了啊。”

  出了内室,已经不见萧宏和萧礽了。

  含章唤来傅氏身边的管事嬷嬷,细细嘱咐了一番给傅氏煮参茶的事宜,便迈步出去。

  才出了世安苑,就见萧礽在外头的大枇杷树下坐着,见她出来,便站起身来,显见是在等她。

  含章弯了弯眉眼,走了过去,笑道:“哥哥一路风尘,也不去好生歇上一遭,倒要在这里晒日。”

  萧礽也笑:“此处穿堂风正好。走罢,我送你回去。正好咱们也叙叙话。”

  含章笑应了。

  待到远远离了世安苑,穿过两道月洞门,上了抄手游廊,萧礽才不咸不淡地说:“我不知我什么时候给你捎回了一方你阿姐的帕子。”

  含章看了他一眼,心知方才与傅氏的对话全被他听了去,也不急,揶揄道:“我也不知,哥哥去了趟京城,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听妇人墙根的本事?”

  萧礽不与她计较,笑了笑:“怎么跟只刺猬似的,我怎么着你了?”

  含章佯装叹气:“那有什么办法?我一向以乖巧听话的模样示人,如今被哥哥知道我居然背着父兄妄议长姐婚事,自然恼羞成怒。”

  萧礽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含章也忍不住笑了。

  末了,才解释道:“其实,是阿姐出门那天塞给我的,我想着,总得等哥哥送嫁回来,与阿娘将阿姐的种种般般好生分说一番,再拿出这方帕子来,才有说服力啊。不过,若要我说真心话,我那时其实就知道,那句话定然会成真的。”

  萧礽笑了笑,没接话,眼中欣慰之色倒是明显。

  又听见含章问:“兄长的打算,阿爹允了?”

  “迟早会允的,不过是要走个过场,和族中叔伯商量一番罢了。我此番进京,所见所闻颇多,如今已是下了决心,轻易不肯更改的,莫说,二弟也是站在我这边的。”

  含章惊讶:“二哥哥也?”

  萧礽含笑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说:“这些事,你不必操心,总之,哥哥定会将这萧家上下护得安安稳稳的,不教你们受一点委屈。”

  含章抬头望向眼前的弱冠青年,突然就觉得,他的肩背似乎陡然间高大起来。大概,是已经做好了负担起这个家族未来的准备了。

  含章哈哈一笑,道:“谁有心思操心这些?我不过是感叹,从今往后,如珠似玉的萧大公子和萧二公子就要换成刀枪不入的萧大油条和萧二油条了,有些遗憾罢了。”

  萧礽笑骂了句“没大没小”,却也跟着笑了。

  含章这边兄妹相谈甚欢,二房那边却是炸开了锅。

  萧祎才说了要下场科考,二老爷萧宪就变了脸色,霍然起身,怒斥其被京城的权烟柄雾迷了眼,不知修身,不思自省,直斥其为国贼禄蠹之流,要让萧家满门蒙羞。

  七姑娘昭节听了这话,更是沉下脸子拂袖而去,扬言若是兄长决意如此,便只当没有她这个妹妹,观其意甚绝。

  二夫人虞氏是个软和的性子,既无法平息丈夫的怒火,也无法改变儿子的心意,更是无法劝回女儿的执拗,真真是焦头烂额。

  因为事情闹得大,很快就传到玉松堂去了,老太太立马将萧宏,萧宪,萧安,萧礽,萧祎都找了去。

  这厢,虞氏拿生气的昭节没办法,只好让人来请含章去劝说。

  含章很是无奈,只得歇了睡午觉的心思,起身往出云苑去。才进了厅门,就见虞氏捂着额头,斜倚在几上,一脸的疲惫。见了她,只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六丫头来了?快,帮婶娘劝劝你妹妹,性子这样执拗,闹得翻天了,偏我辖制不住她好孩子,你是姐姐,只管教她。”言罢又皱眉:“那般与她哥哥说话,也是我往日纵她太过。”

  含章免不得要安慰一番虞氏:“婶娘别担心,昭节这是进了死胡同里,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而已,回头明白过来了,只怕要羞死她,不用谁多说,自己就去找二哥哥道歉了呢。”

  虞氏笑了笑没说话,只管让她往里间去了。

  才掀了帘子,就看见昭节背对着这边,拿手背撑着下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含章便笑:“好个七丫头,姐姐来了也不起身相迎,越发没规矩了”

  昭节不说话。

  含章也不恼,转身吩咐屋里的小丫鬟,“去沏壶好茶来,你们姑娘不知道待客之道,做丫头的也不知道描补一二不成?”

  这下可惹怒了昭节:“可不?就你知道规矩,人说东,你不敢往西,说南,你不敢往北。最是好规矩好脾气,没血性没气节的软面团”

  昭节的大丫鬟茗赏唬了一跳,心说自家小姐这话也太得罪人了,忙低低叫了声“姑娘”,触及到昭节扫过来的眼风又不敢多说。

  含章却是哈哈大笑:“原来你还能回话呀坐那儿那么久一动不动地,我还以为你坐化了呢,正想着是不是遣人找根锥子来戳上两下,看能不能有反应呢”

  “呸”

  昭节啐了一句,气氛却是没那么剑拔弩张了,显见是可以谈话的样子了。

  茗赏松了口气,心说果然还是得请六姑娘来才有办法,自家姑娘性子倔,生了气时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夫人问了三句都不肯回一句的,叫人有劲儿也没处使。非得六姑娘用了这激将法,让她把那口恶气出了,才是能交心的样子。

  含章也不说劝她,只是揶揄:“怎么,萧大御史,你这可是直言进谏,不惧祸否啊兄妹天伦都拿来赌咒了,你要是生做男儿,不定是另一个魏征呐”

  昭节嗤笑:“哼你是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话?好好的一个风姿超然的翩翩少年,如玉公子,偏要去参加什么科考,和那些个寒门庶子一般做那沽名钓誉之辈,染那国贼禄蠹之气,难道我还该敲锣打鼓地欢送他去不成?难道萧家短了他吃穿?少了他名望?”

  含章一听这话就知道和她说不了大道理,也不勉强,只笑道:“亏得二哥哥性子好,叔母把你当眼珠子似的疼,我若是敢这么说大哥哥,只怕他先要拿藤条给我抽上一顿再说。”

  昭节似笑非笑:“可不是性子好?他是一等一的好性子,耳根子软,才会叫人两句好话便哄住了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含章闻言敛了笑容,昭节这话里是满满的讽刺之意,只差指名道姓了。

  “昭节,你说的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二哥哥年将弱冠,看着便是要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他饱读诗书,见识交游俱广,胸中自有丘壑江山,难道比不上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懂几句酸诗的姑娘家懂得多?”

  “你说二哥哥叫人挑唆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他是叫谁挑唆了?谁又能挑唆得了他?”

  含章端出一副姐姐的派头,说到这里眉宇间已是隐有怒色,任是昭节,也知道自己的话过了,不敢在这时候触她霉头,又低不下头来道歉,只得绷着脸不说话。

  含章却是转身往矮几边上坐了,端起新沏上来的毛尖,浅浅啜了一口,缓缓舒了口气,才重新说话,却没了说笑的心思,只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问你,你既知二哥哥是神仙一般的性子,最是与世无争的,这回却突然雷打不动地说要参加科考,你以为只是别人几句话这么简单?”

  “你与二哥哥一母同胞,该比我清楚,他最是个不爱拘束,随心所欲的,如今心志骤然大变,你不去问问原因,便横加指责干涉,我亦替二哥哥觉得寒心。萧家满门高华,珠玉在堂,可有你这般任性无闹不分青红皂白的?市井泼妇也不过如此了。”

  这话却是重了,昭节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反驳不了,萧氏女的身份是她最引以为傲之事,如今被含章这般指责,心下又羞恼又惭愧又忿恨,一时间,竟是万般滋味涌过心头。

  含章心中还气她口无遮拦,见她这般,难免又觉得自己僭越了,毕竟自己和她,也不是一母同胞的。

  便稍微放软了语气,又道:“咱们是亲骨肉,我自当你是我亲妹子才这般与你说话,咱们从小一处的,情分总是不假的,我只劝你一句,你这脾气,若是不收敛些,将来怕是要吃大亏。”

  昭节眼眶却是红了,咬了咬牙,只是转过身去,闷闷道:“我知道了。”言罢,又问:“那六姐可知,二哥哥到底是为何?”

  含章总算是笑了笑:“我却不知。想来,你若是想知道,也不难。”说着,便起身要走。

  才出了院门,便见昭节身边的茗赏小跑着追了上来,手里还拿着盏琉璃灯笼,笑道:“六姑娘,咱们姑娘说是天黑了,让奴婢拿了这灯笼给姑娘照明”

  含章笑道:“好丫头,你自回去与你们姑娘说,她这礼我收了。”

  “嗳”

  说话间含章和趣儿主仆二人便提着那盏琉璃宫灯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