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海岛又下起了雨 CHAPTER 04 阿里山云端无情人
作者:黄可V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我是深冬时节去的阿里山,出发之前凯米在line群里一再叮嘱要带上羽绒服和卫生裤,说是当时的阿里山温度可能已至零下。我一边答应一边往行李箱里又塞了两件毛衣,出发去台北车站。

  因为火车的缘故,我只能在当天下午到达嘉义县。去阿里山当然是为了非常俗气地看日出云海什么的,所以下了火车也没在市区多待就匆匆忙忙上山,住在半山腰的民宿里。火车站的时刻表贴在窗上,通知隔天清晨大概五点钟可以搭乘小火车上山。

  整个下午都空闲出来,民宿老板告诉我可以去不远处的老街看看。台湾给我一种错觉,就是到了任何地方,都会有那么一条老街。人也不多,却是某种当地的缩影。

  那天下午我在老街上找到了民宿老板说的玩偶博物馆。

  01#

  我记得很清楚,玩偶博物馆的男主人叫沙迪。他在门口的长椅上看书,长发披肩,埋着头,整个人都陷在房子的阴影里。民宿老板知道我写了点东西,让我一定要来玩偶博物馆看看,他说男主人是个“搞音乐的,像个艺术家”。

  这个博物馆其实是民房改造而成的。沙迪看见我的时候,很客气地站起来,带我进去。

  屋里的木头架子上是一个个的玻璃柜,有点儿类似爬虫馆的设计,但是玻璃柜里却是形态各异的玩偶。布料、木头、铁,或者是纸和塑料,都是制作这些玩偶的原材料。动物的造型居多,人物少一些,还有一些我看不出是什么形象。

  如果你读过奥尔罕·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或许会更容易理解这些玩偶的意义。在帕慕克的小说里,纯真博物馆是忧伤的男主角为了纪念自己失去的爱而建造的,收藏了爱人用过甚至是触摸过的一切。而在玩偶博物馆里,沙迪虽然同样是为了纪念离他而去的爱人,但这博物馆里的一切,却是他爱的人亲手创造的。

  02#

  沙迪是个大提琴手。

  虽然流浪歌手的爱情传说早就泛滥成灾,但我还是决定把沙迪写在这本书的最后一个故事里。这个博物馆里的不同玩偶,代表了这个流浪歌手故事的不同片段,那么,我想故事总有一个起点。沙迪告诉我,起点是那个小小的玻璃柜里用黑色的不织布裁剪出来的燕子轮廓。两颗红豆被固定住当作眼睛,白纸代替了腹部的白色羽毛。

  如果你去过台北车站,就知道台北车站的地下通道宽阔而漫长,灰色的街灯上是诚品生活统一风格的logo,连麦当劳的m都变成了深灰色。

  走过这一段店铺密集的部分,往后就是地下通道的本色。两侧的墙上是城市宣传的箱灯和海报,头顶上则是不加修饰的管道横冲直撞。

  这里就是沙迪第一次见到燕子的地方。

  那时候沙迪刚刚从日本回来,母亲去世,他从岛国飞回来,葬礼已经接近尾声。沙迪和母亲很疏远,那是很奇怪的母子关系,不争吵也互不关心。沙迪觉得自己有愧,然而在葬礼上盯着母亲的照片看,却觉得像是陌生人。

  沙迪想,自己回来的意义是什么。最后得出结论,大概因为她是母亲啊。

  沙迪在日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带着大提琴辗转列岛各处,在街头和地下通道演奏。日本人走路速度很快,可沙迪的小行李箱里却也被放满了纸币。日本的年轻人放下纸币的时候,会轻轻地弯腰致意。沙迪点头回应,但从不交谈。

  这些陌生人和母亲对他的意义,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沙迪偶尔会想起这个问题,迟迟无法解答。直到回到台湾,第一次在地下通道演奏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

  台北车站的地下通道是另外一番景象。

  沙迪打开自己的小行李箱,箱子的内侧贴满了他在日本拍的照片。他站在箱子后边不远的地方,拉起大提琴,琴声穿透漫长的地下通道,低沉又悲伤。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他们好奇地看着沙迪,听着琴声,脸上写满好奇。他们看着行李箱里的照片。他们交头接耳。有的人放下钱面无表情地走了。

  但聚集而来的人群围成一个圈。

  沙迪穿着白衬衫,亚麻的长裤,赤脚。

  他看着这些陌生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在那一刹那,他明白了陌生人和母亲,对于他来说究竟有什么不同。沙迪想起了很多事情,他哭了。

  琴声依旧。

  人群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眼前的男孩为什么哭。更多的人放下钱走了。

  沙迪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琴身上。他停止演奏。

  人群里,有个女孩从他打开小行李箱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此刻的人群迅速散去,女孩却走到沙迪面前。沙迪看见她,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张开手抱住了沙迪。

  散去的人群又被眼前的画面吸引,停下脚步看着沙迪和女孩。

  女孩放开沙迪,转身在行李箱里放下那只燕子,走了。

  03#

  沙迪放下大提琴,拿起燕子,冲出围观的人群,去追那个女孩。

  04#

  沙迪和女孩一路南下,火车沿着纵贯线。窗外就是海,风吹过来,火车停了,火车又走了。每到一处,沙迪拉起大提琴,女孩都站在他的面前,当她的第一位听众。

  在大甲,在集集,在斗六,琴声都在沙迪耳边回荡,终于到嘉义。

  沙迪的家就在阿里山脚下。他和女孩一起回了家,整个家其实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女孩说她想看看阿里山的日出。那个时候的阿里山小火车还能走,当夜就住在沙迪家里。

  他去台北的时间也不长,可屋子却到处落灰。女孩开始收拾,沙迪觉得愧疚又疲惫。他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有过任何的亲密接触,眼前的女孩让他手足无措。

  沙迪去楼上简单地收拾了两个房间。

  下楼的时候,女孩在厨房里忙碌。

  沙迪很惊讶,哪里来的菜?

  女孩答,我出去买的,来的路上有家乐福。

  沙迪苦笑,谢谢你。

  05#

  为什么一直说“女孩”呢,因为沙迪直到这天晚上,都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

  一旦你错过了问一个人名字的最佳时机,往后的任何时刻,都不再有机会了。你和一个人变得熟悉,变得亲切,但你会记得她最初还是陌生人的样子。而那个陌生的时刻,就是你开口问她叫什么的最好时刻。

  沙迪错过了。

  女孩应该是知道这点的,但她没有提起过。

  那天晚上沙迪出去买了两床新被子。女孩说旧被子别扔,沙迪答应了。

  隔天醒来的时候,女孩正在准备早餐。那个时候天不亮,凌晨四点钟刚过,是为了上山赶第一班出发的小火车看日出。

  餐桌上,摆放着一辆火车头,是用旧被单的布料和棉花做的。四个圆滚滚的轮子用四个黑色的纽扣缝上了,车窗是蓝色的,烟囱是红色的。沙迪说,你哪里找到的纽扣?

  女孩正在倒牛奶,头也没抬,说,我衬衫上的。

  沙迪拿起火车头。旧被单的布料有点粗糙,棉花填得很充实。

  女孩说,送给你。

  沙迪摸着轮子上的纽扣,说,谢谢你。

  06#

  日出之时,云海翻腾。

  女孩站在观景台上,阳光在日出的那个瞬间落在了她身上,金光闪闪。沙迪看着太阳升起来,观景台下的云正在使劲地翻涌,他朝着远处的群山和太阳喊,沙——迪——

  女孩哈哈大笑,也朝着远处喊,潘——馨——韵——

  沙迪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就这样知道了女孩的名字,随即两个人相视大笑。

  07#

  沙迪站在玻璃柜前,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说,这只大提琴玩偶是馨韵最后一个作品。

  我走过去。玻璃柜里的大提琴歪歪扭扭,四根黑色的细绳充当琴弦,褐色的布料也裁剪得不太整齐。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太过于疑惑,沙迪却很悲伤,迟迟不肯说话。

  我有很多猜测,并且,我想猜得应该差不多。

  民宿的老板让我来看看博物馆的时候,说沙迪“还没有走出来”。这样的悲伤字眼,我想馨韵可能已经不在了。只是我那个时候想,一个流浪歌手的故事为什么要有一个关于死亡的情节?

  我说,大提琴……

  我张着嘴说不下去了。沙迪转过来看着我,说,没关系,这个大提琴确实做得很粗糙,但是馨韵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我没有插嘴。沙迪说,我都不知道她偷偷在做这个大提琴,每天喂她进食的时候,她都没有力气说话了,却还在偷偷做这个玩偶。

  沙迪很悲伤,但没有哭。

  潘馨韵从确诊为急性白血病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比医生说的三个月要短得多。直到馨韵去世之后,沙迪才在病床的被单下发现了这个大提琴玩偶。这让沙迪至今深深自责,他觉得正是因为这只大提琴玩偶,才让馨韵更快地离开。

  沙迪带着我从大提琴玩偶前走开了。屋里的大大小小玩偶在柔和的灯光里仿佛都有了生命,我透过玻璃,看着那些不织布、铁片、塑料纽扣组成的千姿百态,仿佛看见了一个女孩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记录。

  那天下午,我在沙迪的玩偶博物馆里待了整整三个小时。他很健谈,把每个玩偶的故事都毫不避讳地告诉我。当然故事的讲述者必然已经对故事进行了加工,但我相信,一个真诚的爱情故事不需要过多的掩饰,因为每个细节必然都是动人的。

  沙迪问我隔天早上的安排,我说会坐第一班小火车上山。他听完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说好,那就明天火车站见。

  08#

  天没亮,小火车在林木中缓慢地行驶,窗外是黑夜最后的部分。我和沙迪挨着坐,他扶着自己的大提琴,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无表情。我别过身一直盯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都是树影,模糊不清。

  天寒地冻,我穿了厚厚的毛衣。凯米说得没错,深冬时节的阿里山似乎会随时下起雪来,而沙迪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外套,不知道他冷不冷。

  之字形铁路走走停停,终于按照原定时间抵达山顶。沙迪背着巨大的琴走在我的身边,木头台阶在天亮前的微光里嘎吱作响,人群哈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我们到了。

  沙迪说,我答应过在日出之时给馨韵演奏一曲,但最后还是没有机会。

  我说,已经几年了?

  沙迪说,四年了。

  我想起了民宿老板的那句话,“他还没有走出来”。我脸上或许写了太多的同情,沙迪看着我的时候有点儿厌恶,或者是某种排斥。

  他站在观景台的栏杆边,周围是和我们一样来看日出的人。他们对于沙迪的大提琴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我们盯着云海那头的虚无之处,等待着。

  终于,在四面八方突然提高分贝的赞叹声中,日头升起,光芒万丈。周围的人举起手机、相机拍个不停,太阳从云海升腾而起,宛若天神。沙迪看了我一眼,拉起大提琴,琴声刹那间穿透冰冷的迷雾,杀出一条大道,冲向无尽的云海。

  人群纷纷回头,又是一阵赞叹欢呼。我用手机给沙迪拍了张照,对他来说,这或许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我也是在那一刻才觉得,他早就走出来了。潘馨韵的离开,在他心里留下的悲伤已经凝聚在那个小小的玩偶博物馆里,如果没有走出来,要用什么来怀念对她的爱呢?

  一曲终了。沙迪从口袋里拿出那只展翅的燕子,看了一眼,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