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想听听我的想法么?”
稽恒膝上摊开一本剧本《长生殿》。剧本是他从前的一个经纪人梅姐从国内快递过来的。玻璃茶几上的一杯咖啡已喝掉一半。
廊下的阳光灿烂,花园里的玫瑰红色黄色开成一片,草坪青青。
“我记得当年你告别娱乐圈是多么决然,如今你这样不是重作冯妇?”
我面前放着一本笔记本电脑,我在电脑上浏览网页,为稽恒寻找生意合作伙伴。
只保本不赚钱,这是稽恒前几日闲得无聊,特意对我提起的一个想法。
“可我总得找点事情做,这个剧本很难得,邱宁,你还记得十年前,有个导演也是拿着这个剧本来找我……”
我抬起头,目光停留在稽恒的脸上,他很高,约一米八几的个头,长着一张过于妩媚俊俏的脸,脸色瓷样苍白,身上穿着一套浅灰色休闲衫。
十年前,稽恒是国内知名歌手,十年后却是一名普通的异国求学的学子。
“可是十年前你并没有答应。”
“你听我说,这里面写的人的经历和我很象。十年前,我不答应,是因为我要顾及自家的形象和影响,你也知道身为明星,有许多事是不能做的,可现在不同了,我不唱歌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男人。”
我忍不住嗤地笑道:“经历?只有人才有经历。普通人?咱们是人么?”
稽恒绷着脸,淡淡地说:“你不是,但我曾经是一个有着温度的人。”
我不甘示弱,说道:“可你不是人已经很多年了。”
我和稽恒的确不是人,是两只浪迹于尘世间的魅,我是由林间雾气形成,做魅不过两百多年,而稽恒做魅的时间比我更长,长得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那一年我在林中的沼泽地追逐一只野兔,稽恒气定神闲地站在我的前面,问我:“就这样打发日子多没趣,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出去走走?”
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身上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嵌金丝卧龙云纹朱红色圆领长袍,金丝白玉腰带,腰带上还吊着一块缀有红丝穗的白玉牌,头戴一顶二龙戏珠折翅乌纱帽,脚踏一双皂底黑长靴。
如此标致风流,人间颜色皆如尘土,连林子里最善媚惑人的九尾狐也自叹弗如。
“去哪里?”
“林子外面。”
“林子外面有什么?”
“有人,有很多美味的吃食,还有许多跟这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我那时年轻,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冲动之下便答应了他。
稽恒将我从山林带到人类聚居的地方,并为我取了现在的名字,两百年来,我们象人类一样生活和学习。
魅适应做一个人就如同另一场修行。
稽恒学什么都比我快比我好,言行习性比我更象人,但他却对生前的一切早忘得一干二净。连稽恒这个名字,也是有一回我同他谈及稽康同鬼秀才的故事,他自己随意取来。
我们是半鬼半妖的体质,不老不死不灭,也早已习惯从一种身份轻松地转换到另一种身份。
历经各个朝代,我们做过不同的工作,编过不同的身世。稽恒对什么都一概云淡风轻,我不懂他这回为什么非在这上面认了真。
稽恒将摇椅转了一个方向,很正经地说:“我决定了,我就要去拍。”
他掏出手机给他的经纪人梅姐打电话,寥寥几句便完事,再接着看剧本。
我随手一点,电脑的视屏立即播放出五年前稽恒举办的那一场告别演唱会。
那一年,稽恒说他厌倦了人类的勾心斗角,他想回归平静。
稽恒报的人类的年纪是三十三岁,于是连开三十三场告别演唱会。
然后我们跑到这异国他乡来避世。
这多么可笑。
可这一切并没有真正抹去。
什么都可以遗忘,稽恒唯独不会忘记唱歌。
兴致来了,他会在家里开一个演唱会,将他从前唱过的歌在我面前再悉数唱一回,一边唱一边极为风骚地扭腰摆臀,长发飞舞得如同贞子,并且不时挤眉弄眼,当然他的听众只有我。
于是每每在他唱完最后一个字,我还得尽一个最忠实的粉丝的本分,为他拼命鼓掌,连声尖叫他的名字,并在他谢幕时,给他献上一束我从别人家花园里偷摘来的时令花卉。
此时在一旁看着剧本的稽恒跟着音乐轻声唱。
我仍不肯放弃同他斗嘴,便又幸灾乐祸地问:“你又准备编个什么理由呢?那些记者可都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
稽恒不以为然,果断地答道:“whocare,我又不唱歌,我只拍戏,他们爱怎样说就怎样说。”
“你确信你都想起来了?”
“我确定,我看了这个剧本的原著小说,这分明就写的是我。”
仅凭一本书就能记起从前的过往,这话说出来谁信?
我把目光重新集中在电脑屏幕上,没找到合适的生意,我关了网页,开始敲着键盘写新近构思的小说。
长久混迹于人类当中,沾染了人的七情六欲,我都快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
将生活里的不如意借着一个个文字写出来,假想成别样的活法,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哄着自己在情情爱爱和英雄主义的幻梦中苦苦挣扎,再绚烂的文章,到了杀青那日,如同一张逐渐洗去铅华的脸,剩下的仍是一片空虚。
我很贪恋这种残酷的过程,如食鸦片般欲罢不能。
对于稽恒的话,我顺口敷衍道:
“想必那是一本很不错的书,能让你记起一些事,正好今天我新买了几本书,在书架上,你可以挑两本来看。”
一股微寒的风从面前拂过,象我们这类鬼魅行动起来是不需要发出声音的。
屋里的钢琴响起来,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不过一小段,重归静默。
片刻,我听见稽恒轻声问我:“你在写这个?”
我“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你不如写写我。”
我不认为一只魅的故事有多大噱头可写,就哂笑一下,并不把他的话当真。
电脑屏幕突然黑了。
我吓了一跳,抬眼便见稽恒站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邱宁,我就耽搁你一小会,行不行?”
他把他的一只手盖在我的一只手背上。
很凉,透彻骨子的凉。
被他打断,我也继续不下去,于是便从电脑前抽身,望着他:“你要说什么?”
“邱宁,我不骗你,我真的想起来了,我并不叫稽恒,我姓章。若我没算错,我死了有一千年了。”
我彻底停下来,望着他。
他竟然与林中的九尾狐同岁,而且还拥有我们所有妖精都羡慕的人的经历。
“你原来叫什么?”
“子仁。”他很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