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相信他这个说法,只怕是他编出来的另一个身世。
稽恒更加认真,一手拿着笔转来转去。
“我父亲是泰昌王朝的皇帝,我有很多兄弟姐妹,我是我父亲第七个儿子,却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难怪他的言行举止那么文雅,原来如此。
中国的历史,除了那些史书上有记载的王朝,其余的我并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唐以后,涌现出不少短暂的王朝,想必章子仁也是一个短暂王朝的皇室后裔。
“泰昌?”
“嗯,严格说起来,我们是章怀太子的后人……”
“你等等……”我忍不住打断他,“你是说你是章怀太子李贤的后裔?就是写《黄台瓜辞》的那位?”
稽恒很肯定地哼了一声。
“我们的太祖皇帝是章怀太子最小的儿子,当年章怀太子死后,他的一家老小都被押往京城长安,所有人都知道回长安将会面临怎样一个下场,也不知道我们那些老祖宗使用了什么法子,在回京的头一个夜晚,让我们的太祖皇帝跟着几个老仆人连夜逃出巴州,一直逃到距离长安百余里的青州才安定下来,你也知道则天皇帝是怎样一个人,我们的太祖皇帝哪里还敢再姓李,便索性改姓章,并建立了这样一个朝代,以纪念死去的至亲。”
稽恒,好吧,应该叫他章子仁了。
章子仁语气平和,但他的表情却骄傲满满,向我显示他作为一个皇子与生俱来的高贵。
章怀太子于我只是一个年代过于久远的飘渺的古人,谁还有心去在乎一个古人的悲欢离合?
把他的话当作茶余饭后的醒神娱乐,我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准备充当一个好的听众。
“你母亲有很多孩子?”我将话题转到他家人身上,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母亲与我父亲一共生了六个。”
章子仁微微笑了。
能与皇帝诞下多名子女的,想必他的母亲极受宠。
章子仁点了点头,特别得意:“我母亲是皇后。”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她很聪明。”
难怪了,因聪明而受宠进而主掌六宫的,历史上也的确有那么一些。
“你最小,想必你母亲最疼你了?”
我没有父母兄弟,无法真正体会人类复杂的情感,我所有的情感认知,都来源于书本和网络,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在那与世隔绝的深宫大院里,一个亲生孩子,对一个嫔妾而言,既是伴儿又是一生的倚靠,总会特别疼惜。
章子仁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和无奈,慢吞吞地说道:“正好相反,我是最受冷落的那个。”
“我想,你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就冷落你,或许是你以前太玩劣了呢。”我低声说。
章子仁撇了撇嘴,说:“正好相反,我打小就很安静,我母亲之所以会如此讨厌我,是因为我出生的日子不对……”
我听着有些不对劲,便打断他:“这跟出生日期有什么干系?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章子仁很认真,说道:“你或许认为我很荒诞,可一个人的生日真的对我家里人很重要,象我的太子哥哥,他的生日就很好,他一出生,我父亲便被我祖父封了太子,他五岁那年得了我祖父喜欢,祖父便把皇位传给了我父亲。我三哥也是,他出生后不过半个时辰,我父亲便收到前方打了胜仗的捷报,而我却是给我母亲带来了痛苦……”
我仍旧不以为然,瞄见他神情十分低落,便赶紧安慰:“都过去了。若下回你遇见你母亲,她一定会疼你。”
章子仁笑了笑,接着说:“所以我打算拍这部戏,或许我的母亲就能看见我,还有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我们有一千年没见了呢。”
我这一回的职业是一个大公司里的会计,听他那么说,我也开始想念我出生的那个山林了,趁他拍戏的时候,我可以回去一趟,同昔日那些有交情的妖们叙叙旧。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章子仁。
于是第二天我去公司请假,不巧的是那日早会,部门主管在会上宣布了新任务,公司董事会决定增股上市,需要整理三年的财务资料,于是一切都往后拖延。
加完班,回到小区,还没打开门,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咿咿呀呀地唱戏声。
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只见章子仁同小区里开中餐馆的王老头正在客厅里扮戏,章子仁在清朝末年曾混进一个名戏班,跟着一个很有名的男旦学过戏,也扮过戏。
他的神态媚气十足,做着兰花的造手,眼神凄切哀怨。
同是旦角的戏,王老头的动作显得笨拙,声音也不够圆润。
我不懂欣赏人类的被称为国粹的戏曲,因此也不会轻易被那老腔老调的东西感动,章子仁因此直数落我,说我是忘祖的不肖妖精。
也不知是演到哪一折了,两人正“陛下”“妃子”叫得不亦乐乎。
“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章子仁冲我酸溜溜地一笑,王老头识趣,同我打了个招呼,便说道:“你别误会,我原本是给小稽来说媒的,顺便同小稽走了走台。”
然后语重心长地叮嘱我,“我说邱宁,你也别总顾着上班,得劝劝你哥,工作再忙,也要结婚生孩子,不然年纪大了,谁替他养老?”
我赶紧点头附和:“大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劝我哥,决不让他拖咱中国人的后腿。”
王老头还意犹未竞,又对章子仁说道:“小稽,那事你考虑考虑,我等你回信啊!”
得了章子仁一通附和,他才心满意足,又才关门离开。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章子仁:“哟呵,都混上这么好的人缘了,告诉我,王老头给你说的是哪家的女娃子?莫非又是你的歌曲仰慕者?要不要我去替你把把关?”
章子仁快活地答道:“谈情说爱是两个人的事,就不用劳驾您了。”
觑起眼瞅瞅我,说道:“你都混成圣斗士了,还不嫁,要不,到你两百四十岁你还没嫁出去,我发善心勉为其难娶了你。”
我嘿嘿干笑几声,再恶狠狠回他一句:“姐就愿意单着。”
然后到一旁捧着脸忧心忡忡。
我今年已经两百三十六岁,离两百四十岁还有四年。
章子仁说我们是魅,不能和人结婚生子,不然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我不相信。在一百岁时,我执意跟一个姓魏的书生好上了,那书生叫魏鸿儒,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守着一间破茅屋,若不是遇见我,他连一个象样的家都没有。
“我不是人。”那时我很年轻,对他和盘托出,“我是妖。”
我最后还是撒了谎,连一只普通的小妖都比我这只魅要好很多。
魏书生眨着眼,一脸懵懂。
“我不怕。”他说得很坚定,可他的双腿在发抖。
章子仁那时也劝他:“我妹子八字硬,你娶不得。”
魏书生将脖子一梗,斩钉截铁地说:“我就要她了。”
他风风光光地娶了我,为此欠下了别人十两银子。
可他却在跟我成亲后的第二天早上死了,是被我身上的瘴气毒死的。
挂在他嘴边的血很黑,临死前他使尽全身力气对我大声说:“我不后悔……”
他不后悔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刻意去想。
那日我穿着一身如血样红的衣裳,怀中抱着他,很悲伤,却没有眼泪。
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我交往过不少人类男子,再没有遇上一个象魏书生那样的老实人。
想与同类结缘吧,道行高的妖精都在深山里修行,混在都市里的妖精明显道行不够,一遇到端午等炎热天气,甚至见到人类身上纹的菩萨像,立即当场显形,这样没有内涵没有格调的妖我也看不上。
得知我还没请准假,章子仁怔了一下,随即冲我扬了扬兰花指,又酸溜溜地笑道:“邱宁,等你忙完了再去吧,到时你就当去我那边旅游度假了,等见了我父亲母亲,我会向他们上疏请求册封你个公主当当。”
我连连摆手:“别,我还没玩够呢。”
下一瞬间,章子仁便露出温和而纯真的笑容,问我:“你吃过饭没有?”
我也毫不客气地回答:“没有。”
于是他笑道:“我也饿着呢。”
然后系上围裙去厨房,叮叮当当响过一阵后,章子仁端了两碗渣渣面和一盘凉拌鸡块出来。
疲惫之下,我没有心思去构思小说情节,又不甘心就此睡去,想起头天章子仁对我说的话,便说:“稽恒,昨天你到底想对我讲什么?”
章子仁放下碗筷,盯着我,说:“你确定你真的相信我所讲的每一个字?”
他的目光冷锐,象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相信。”
章子仁眼睛低垂,嘴角一弯浅笑,他在嘲笑谁?
不到三十的容颜,超过千岁的年纪,历尽沧桑的神情。此刻我坐在他对面,中间已然隔了万重大山。
“我出生在隆庆十八年九月十二,算起来那时节史书上记载的朝代应是宋朝……”迟疑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