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幻 第三章 母亲 不一样的女人
作者:伤逝之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隆庆十八年九月十二,天空蔚蓝,白云如絮,宫里的菊花争相斗妍,仿佛每一个角落都充盈着那种清冷的香气。

  历书上说那是一个宜嫁娶祭祀的日子。

  皇后玉嘉逸脚步沉重地走在木廊上,木板在她脚下发出诡谲的吱吱声,她那张俊俏端庄的脸上表情极阴郁,她两手扶在腰侧,腹部高高耸起,她快要临盆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宫女小心地扶着她,一名中年太监诚惶诚恐地跟在她身后。

  她刚从朝阳宫出来,经过鹿鸣阁正往养心宫一路过去。

  跟在身后的太监诚惶诚恐地说道:“娘娘,您慢着些,小心身子。若有个闪失,奴才怎担待得起?”

  “喜富,皇上到底在哪处?”她一边匆匆地走,一边气急败坏地问着。

  喜富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方才问过养心宫那边的小太监,皇上此刻正在西林禅院斋戒呢。”

  玉嘉逸停下来,转头看着喜富,面上浮起一抹混沌的笑,说道:

  “好一个奴才,你竟敢同皇上合着伙的来哄我,皇上是什么性子难道我不清楚?他打着斋戒的幌子,只怕这回又不知到哪处胡混去了。你怕他砍你的头,就不怕我砍你的头么?”

  喜富身子猛地一抖,一张脸变得煞白,嗵地跪在玉嘉逸跟前,一边磕头,一边哆哆嗦嗦地说道:“奴才知错了,请娘娘饶奴才一命。”

  玉嘉逸轻蔑地看了喜富一眼,脸上的笑容渐冷,目光却变得犀利,淡淡地说了一声:“起来吧。你年纪越大,却越发不会办事了。”

  喜富惊魂未定地站起来,讨好地说道:“奴才知错了,奴才将功赎罪,这就带您去西林禅院,褚贵妃同皇上都在那里呢。”

  玉嘉逸顿时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瞧你们这位皇上和贵妃娘娘可真有意思,竟然学起戏文里那些才子佳人来个寺院约会呢。”

  褚贵妃来自小门小户,连同皇帝在一起的闺戏都显得那么小家子气。

  “褚贵妃才多大的见识,哪能同娘娘比?好处也不能让她占尽了,奴才这就打发人去备舆。”

  玉嘉逸嘴角的笑意未消,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我不去凑那个热闹,省得扫人兴。”

  她出身名门世家,又是六宫之主,总要顾全身份及威仪。

  从十五岁出嫁,二十几年里,她先后为皇帝诞下一女四子,感情可谓深笃,但她毕竟敌不过那年纪轻、圣眷正浓的女人,不由叹息一声,说道:

  “你们这位贵妃娘娘倒真是好手段,仗着圣恩正浓,不声不响地往六部衙门里塞着她的娘家人,户礼刑三部都快是他褚家的了,这还是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定有多少呢,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回她这枕边风儿吹下来,怕是连其他三部也会被褚家人掌控了。”

  她在那里自艾自怜,身边人却不当一回事。

  喜富赔着笑道:“娘娘也不必担忧,就算孔明也会百密一疏,让那司马懿钻了空子,前几日奴才听来一件趣事,说是褚主子有一门姓柳的亲戚因为家境贫寒,彼此间早已不通来往,早年又为争一块坟地,结下了怨仇,褚娘娘得宠后,褚家的其他亲戚都得了好处,唯独柳家仍为生计奔波,不过说起来,这柳家与咱们太祖皇帝颇有渊源。”

  玉嘉逸微微一怔,随即撇了撇嘴,说道:“你连这些都打探到了,想必这褚氏没有什么瞒得住你的,说吧,柳家同太祖皇帝有什么渊源?”

  喜富微躬身,笑道:“奴才知道得也不详尽,才进宫那几年曾听一个老太监提起过,柳家太爷年轻时曾是太祖皇帝的贴身侍卫,又曾在御敌时替太祖皇帝挡过一箭,后来因为身子坏了,便辞官归了蜀州故里,其嫡孙当中恰好有一位也在宫里当侍卫的差,唤作柳直,此人酷好读书,又擅扑射,能说会道,也极会办事,只是苦于一直朝中无人,因此迟迟不被重用。”

  终于抓住了一个出气的机会,她又怎肯放过?

  “他现下是几品?”

  “比不上他祖父,目今仍是五品。”

  玉嘉逸往前走了两步,将视线投向前方那一片芙蓉树,红色黄色的花蕾从枝叶间冒出来,虽未绽放,却着实娇嫩喜人,待收回视线,才说道:

  “朝中的事,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可这厚此薄彼的做法,着实有些过了,谁家没有个穷亲戚?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柳直那人就先放个从五品的实缺用着,你常在皇上那边行走,过几日你得空去跟皇上说说。你要记着,话别说得太死,到时雨泉宫那边起了疑心,这事就不好办了。”

  喜富迟疑了一下,说道:“可奴才说话能管用么?”

  玉嘉逸冷笑道:“甭在我跟前叫苦,你大小也在内务府当了个副总管的官儿,连这一点手段都没有?”

  紧接着话锋一转,“宫里大大小小的娘娘已经够多的了,就算一时拢住了皇上的心又能怎样?说到底,做娘的手段再厉害,养的儿子不争气,也成不了气候。”

  都是女人,笑里还是忍不住吃醋拈酸。

  喜富讪笑着应了一声,继续说道:

  “娘娘这话极是,太子爷这几年接连替皇上办差,皇上也连夸太子爷是个能干仁慈的人,皇上心中既有太子爷,怎会不时时记挂着太子爷的亲娘?奴才又听说三爷今儿个又在南书房里起头闹事,还指使身边的太监把孙太傅给打了。皇上一回来,这事只怕就瞒不住了,纵然褚娘娘再能说会道,怕是也遮不过去。”

  玉嘉逸没有理会他的幸灾乐祸,却是百感交集,说道:“太子开春便离开京城,这会人还在边境,也不知同那些宋人交战了多少回,他媳妇没几日就要生了,得多打发几个有年岁有经验的老妈子过去,太医也要去得勤些。”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仇。

  细说从头,还源自泰昌那位太祖皇帝。

  当年遭遇安史之乱,唐玄宗在长安待不下去,便带着一帮皇子皇孙和杨贵妃往四川逃,途中误入泰昌,与太祖兄弟相认,住了几日,得了丰厚的珠宝馈赠,唐玄宗一行才恋恋不舍继续往南逃。

  命运生生扭了个,原本隐秘的小国偏安一隅,却因为太祖皇帝这一个善举种下了祸根。

  之后肃宗皇帝继位,打发使臣前来招安,打算将泰昌变成其治下的一个州郡,并封太祖皇帝为节度使。

  熄灭的旧仇被撕开一道口子,谁都不服谁。

  此后设防,藉着不同的藉口,连年征战。

  一代又一代。

  不论朝代变迁。

  太子妃卢氏端庄温婉,姿容中上,其父是从二品中书郎,论门第未免低了一些,好在卢氏知书达理,早晚都去朝阳宫省礼,对玉皇后素来恭顺有加,对宫里其他嫔妾亦是以礼相待,与太子成亲三年倒也罕见的如胶似漆,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因卢氏终究不是娘家族人,玉皇后有时想起来仍未免不太自在。

  喜富低声说道:“回娘娘,这事奴才早已叮咛过下面的奴才们,也拨了几名从前服侍太后的老人去太子妃身边,这几日太医一日三趟地去东宫给太子妃请脉。”

  玉嘉逸微微点头,算是明白了,又侧头想了一下,问道:“今儿什么日子?”

  喜富一怔,身后的宫女倒是反应过来,郑重地回答道:“回娘娘话,今儿十二,是六爷的忌日。”

  玉嘉逸微微动容,望着前方,百感交集地说道:“还是锦瑟记得清楚,我记得六儿夭折之时仅满周岁,不知不觉他就走了一年了。”

  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那叫锦瑟的宫女和喜富小心翼翼地看着玉嘉逸,见她未动怒,才异口同声地答道:“请娘娘节哀,身子要紧。”

  玉嘉逸从沉思里回过神,轻嘘一口气,才淡漠地说道:“宫里瞬息万变,再大的风浪我都过来了,这点事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过几日小七儿就要出生。”说着她低头看了看高耸的腹部,眼神仍是淡淡的,接着她又抬起头,往西南方望去,“董氏最近可还在闹腾?”

  喜富笑道:“倒是没闹腾了,不过又唱上戏文了。”

  玉嘉逸冷笑一声:“又来一个装疯迷窍的!从前在畅音阁住着,她就仗着会唱几句戏词儿,变着法儿勾走皇上的魂儿,可她挖空心思,弄来弄去,也只弄出一个公主来,进宫这么些年,连个皇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她扮得再好,也只是假贵妃,皇上可是真皇上。由着她去吧,她也只剩下嘴上的工夫了。”

  宫里有封号的嫔妾愈百,唯有董氏来自泰昌外面的赵宋,自她随一众入选的秀女在奉天殿甫一亮相,便被皇帝一眼相中。

  六宫粉黛从此无颜色。

  这教身为泰昌皇后的玉嘉逸情何以堪?

  谁都不恨,就恨上那外来的狐媚女子。

  做奴才的继续火上浇油:“听说前两日董氏已请准圣谕,将甘霖宫改为回心院了。”

  玉嘉逸似笑非笑,别说改成回心院,便是改成天上的瑶池那又如何?但凡皇帝打骨子里素来是见一个爱一个,任她唱破了喉咙,也是枉然。

  想起一件事来,突然问道:“杨贵妃是怎么死的?”

  喜富怔了怔,立即答道:“回娘娘话,杨贵妃是在马嵬坡被缢死的。”

  话音刚落,恍然大悟,亦是一脸晦明莫辨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