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主子的毫不留情地奚落那落了下风的女人,又吩咐身侧的锦瑟:“等会你去司礼监领些纸烛,拿去西山烧了。好歹母子一场,我总不能亏待了六儿。”
未等锦瑟应声,她果断转身,挺直背脊往南边的回廊走去,一边说道:“去暖春阁瞧瞧。”
喜富赶紧拦在她面前,说道:“娘娘还是别去了,这几日去那边请脉的太医私底下说,怕是这回钱娘娘肚子里的又保不住了。”...
玉嘉逸听罢,打心里鄙夷,淡淡道:“真是个没出息的,这些年我没少排她侍寝,人参燕窝没断了她的,连个孩子也养不下……”
又舒了一口恶气,伸出一只手搭在锦瑟肩上,掉头往来路走。
中午,烈日当空,秋蝉凄厉的鸣叫声突兀地闯进整个皇城,朝阳宫的院子里,两名青衣小太监正举着网兜捕捉树上的蝉。
回廊上两名宫女倚着门站着打盹。
朝阳宫的寝殿内一片寂静。
鹤头熏炉里的安息香的香气在屋子里渐渐分散开来。
一道美人茜纱通屏后面,安放着一张水龙木雕花贵妃榻,玉嘉逸侧身躺在榻上,闭目小憩。一名小宫女拿着孔雀羽扇站在榻侧轻轻摇着。
玉山倾倒扶不起,玉嘉逸知道自己的容颜在后宫里算是拔尖的,但岁月不饶人,她已经四十岁了,再好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如同昨日黄花,哪里能同宫中那些青春正盛的年轻女孩子相比?
每送进一个新人来,她的皇帝丈夫对她的恩爱就要减少一分,可她不能吵闹,尽管她十分怨恨,要知道有无数双眼睛在那里盯着呢,她若不摆出一副宽容的胸襟,又怎配得上“母仪天下”那四个字。
想到此,她就心烦意乱,微微侧转身,将脸朝向里面。
朦朦胧胧间,一阵孩童的啼哭声在空空荡荡的屋内响起,玉嘉逸紧张地环顾四周,那啼哭声渐渐近了,如从猫叫,阴惨惨的,令人头皮发紧。
“谁在那里?”玉嘉逸的双手握成拳,死死地盯着某处。
一阵裹着寒意的风从门外吹进来,紧接着一个穿着红肚兜、头顶蓄着桃心发的孩童从门口爬进来,那孩童径直爬到她脚下,扯着她的裙角,哭得愈发凄厉。
“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孩童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青紫的脸,五官极清秀,但嘴角却渗着一抹黑血,他冲她叫道:“妈妈……”
“六儿?”玉嘉逸惊呆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叫道:“六儿,你……你不是死了么?”
叫六儿的孩童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笑容诡异,一边不停地叫着“妈妈”,嘴里不断冒出黑血来。
“六儿,你这样子真丑,吓坏妈妈了……”
六儿又哭起来,并攸地朝她裙底钻了进去,如同一股下雪天的冷风蹿入她的身体。
“六儿,六儿……你要做什么……”
玉嘉逸惊叫着醒了过来,睁开眼,眼前还是熟悉的环境,寝殿内依旧空空荡荡,打扇的宫女的眼皮子沉重得快睁不开,打扇的动作越来越小。
她伸出一只手拭了拭额头的细汗,还好,只是一个噩梦。还好,没人听见。
后宫嫔妾的孩子在自己的母亲熬出头之前算不得人中龙凤,只是争宠的工具。六儿就是她的工具,为了坐稳中宫,斗过那恩宠正浓的董昭仪,她亲手毒死了她的六儿。
做下的孽总是要还的,她的腹内传来一阵绞痛。
她大叫出声,惊醒了一旁瞌睡的打扇宫女,于是整个朝阳宫都乱了,宫人们四处奔走,请太医的请太医,找稳婆的稳婆,还有人赶着去向皇帝禀报。
那个孩子并没有为难她太久,仅仅一个时辰便来到这个世上,稳婆一进门,便伸手在孩子的屁股上熟练地拍了两下,“啪啪”,极为响亮,孩子随着稳婆的手掌起落配合地哭了两声,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真是奇怪的孩子,太安静了。”当娘的如此说。
的确是个奇怪的孩子,谁家的孩童落地不是哇哇哭得震天响,恨不得叫整条街的人都知道。
这新生的孩子选在六儿的忌日胎动,且又在六儿夭折的时辰落地。
那不是巧合,分明是六儿前来向他的父母讨债了。
玉嘉逸的心突突地跳,她按捺不住,赶紧吩咐喜富召了宫里的钦天监过来替新生的小儿起卦,卦象大不吉,此子命运多舛,六亲无靠,骨肉缘薄,果然是讨债鬼转世。
后宫里出不得差池,她本已拢不住那个男人的心,何苦因这不吉利的孩子再给自己心中添堵?
作娘的对孩子生出了厌弃之心,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侍立在一旁的喜富早已从眼色中揣摩出自家主子的心思,身体上的不完整,使他做起事情来要比别人更执着阴狠。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个小肉团的死活远没有自己的前途来得重要。
他当即上前,压低了嗓音,毕恭毕敬地说道:“娘娘,要不奴才这就把他送走?日后皇上问起,就说咱这宫内阴气太盛冲了龙胎。”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已经死了一个了,作娘的不忍再戕害了他。
玉嘉逸扫视着屋内侍立的几名宫女,然后指着其中一名二十岁出头,身体略丰腴的宫女,果断地说道:“夏雀,从今往后你就是小七儿的乳娘,你去收拾一下,等会就带着他搬去成化殿。”
叫夏雀的宫女诚惶诚恐地接过婴孩,婴孩模样未长开,看起来极丑。她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东西,想起他尚无名字,便又战战兢兢地抬头问道:“娘娘,皇上可给七皇子赐下名儿来?”
玉嘉逸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孩子都落草了,这时候皇上的人又在哪儿?起名儿的事先搁着,迟几日再说罢。”
她心头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了。下一瞬,她陡然意识到有失皇后的威仪和宽容,便掩住满心的不情不愿,淡淡地说道:“这出生的日子不对,可总得起个好的名儿来镇邪,就唤他‘子仁’吧。”
这孩子是章氏皇室第七子,出生在这样的日子,他没得选择。
夏雀抱孩子出了门,作娘的紧紧闭上眼,生怕睁开眼来,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