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食梦 chapter9
作者:亦怀新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戚朵以为的在外面吃饭,就像馆里领导叫聚餐一样,找一家富丽恶俗的酒店,多来硬菜,吃香喝辣完毕。

  连湛却七绕八绕,将她带到了旧城墙下护城河边的一间会所。门很低调,一进去,只见矮矮的石砌欧式屋子,庭院里种着花卉,薰衣草桔梗蔷薇正开,碎碎小小的银灯泡这里那里明灭不已。缠绵的,悠扬的小提琴,从窗内漫出。

  连湛的手虚虚笼在她腰背,将她请到半露天的长廊里。檐下落坐,白色的木质圆桌上插着瓶花,是浅紫色木槿。

  夏天将尽了。这种花死得很美,一点点把花瓣收起来,卷成束,绝不会飘得到处都是。

  戚朵略微四周打量,人很少,不远处也有一对男女,男孩是黄种人,女孩却是混血。两人都年轻漂亮,衣着考究,在那用英文闲聊着什么。

  天生就继承更多社会资源的幸运儿。

  女孩轻飘飘的眼光落在连湛身上时定住,然后再落到她身上,就有些惋惜和不理解的意思。

  戚朵竟有些不自在。她早已不再接受家里的资助,习惯了拮据,很少买新衣服。戚朵不自觉地脱掉外搭的廉价针织衫,露出里面浅蓝色的丝质无袖连衣裙。这裙子还是上大学时,戚教授去日本访问,买来送她的。还算清新优雅。

  这时侍应生端着只烛光闪烁的蛋糕,后面跟着奏乐的小提琴手、风琴手,簇拥一对老人向这边走来。

  两位老人都像是那种早年留学欧美的老知识分子,满头银发,斯文优雅,让戚朵想起钱钟书和杨绛。

  晚风徐徐,音乐烛光见证着一段久远的爱情,气氛很美好。

  走过连湛和戚朵时,老太太忽然停下脚步,扬脸对老伴微笑道:“真是一对璧人。”

  戚朵略尴尬,脸上却不露出什么来,礼貌地目送老人离开。连湛这时看着她,没有烫染过的头发柔软黑亮地披在肩上,发质极好。额头明朗莹洁,眼睛明净清冷得如北方雪后的晴天。覆在纤妙美好身体上的丝裙半旧,却有种家常的温柔。

  这样的女孩。想到她的未来,连湛心里不禁起了一丝怜惜。

  就在这当儿,戚朵收回的眼光,恰恰落在连湛脸上。男人的怜惜,看起来近乎温柔。

  风软,琴声缠绵,戚朵望着他,竟有一霎时的恍惚。

  连湛立刻觉得了,他犹豫了一瞬,决定利用这个误会。作为一个心理学家,他清楚知道,恋爱心理中,爱情的种子,往往就是在细微处埋下的。

  他不闪不避,漆黑的眸子牢牢锁住戚朵,温柔又有些锐利,像是宣告什么。

  在那样的目光里,戚朵不由挺直了脊背,抿抿嘴唇迅速移开目光。半晌,方掩饰似的端起玻璃杯喝了半口水。

  连湛笑了笑,取下桌上折成飞鹤形状的餐巾,等戚朵反应过来,他已经替她在铺在膝上。

  戚朵自然向后让了让,抬头恰扫见方才那个混血女孩微微惊愕的脸。

  菜逐渐上来。

  食不言,寝不语,用餐时连湛本不说话的,但这次,他不时以菜品为引,说几个他在学生时代穷游欧洲时所遇的逸闻轶事。

  那些包含着梦想、流浪、叛逆、热血和青春的故事,是戚朵平日从未想见的,她几次放下餐刀,睁大眼睛听着。

  餐后,连湛为她斟上一杯白诗南葡萄酒:“想到露台上看看吗?”

  戚朵平时滴酒不沾,但她还是接过高脚玻璃杯,随他走到露台上。

  因为要凸显城墙,古城内限高,站在这片白石露台上就足以俯瞰全城了。矗立了五百余年的城墙巍峨肃穆,护城河温柔波动,映着漫天的星。

  小提琴曲依旧如泣如诉,和流水一起潺湲。

  风梳过戚朵的发,她双眸微怔,静静的。

  “太久没有在人间?”连湛似乎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人间毕竟还有美好,尽管那么少。为了这点好,我们才孜孜不倦地活下去。”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戚朵心上。这些年,她息交绝游,像一只白日游魂,收集着逝者的梦境。有时她都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死了,除了那些魂灵,没有朋友,没有快乐。

  她鼻中竟游过一线酸楚,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那淡色的酒液出奇地清冽芬芳,蕴着蜂蜜和花香,咽下后,又有些青草和药草的青气。和着酒精微微浮起的热意,那芬芳把她鼻腔里的酸楚一扫而光。

  满眼星河灿烂里,戚朵挣脱了桎梏一样深深呼吸,肺舒展在微潮的夜风和酒香中。

  “还要吗?”连湛举举自己手内还未动的酒杯,递给戚朵。

  戚朵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再次一饮而尽。

  “酒不是这样喝法。”连湛微笑着说,顺手拿走了她手中的两只空杯:“你不能再喝了。”

  也许因为酒精,戚朵话多了一些。杂七杂八聊着,她甚至说到了自己逝去的母亲。

  “她是个非常优秀的法医,理性而优美。私下里,她爱花,爱书法,还爱做菜。我的童年很美……我妈妈很爱我。我的钢琴也是她教的。”

  连湛略偏头看戚朵。她倚栏站着,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脸上有层薄薄的红晕,第一次显得神情温暖。

  “那你在医学院法医系,一定也是很优秀的学生。”他试探地说。

  戚朵的表情变得有些空白:“可能吧,我得过奖学金。但是,现在都做不到了。”

  “不记得怎么拿解剖刀,也不记得怎么做实验分析。是吗?”连湛立即问。

  戚朵迅速看他一眼低下头,声音失落:“嗯。不记得了。就好像,被白雾遮住了。没办法。”

  连湛微蹙起眉。

  “连医生的母亲呢?她是个怎样的人?”戚朵扭过脸对着他,微笑着,眼睛弯弯,竟有点好奇。

  “哦,她。”心理医生一般不会泄露自己的信息,连湛更没有聊私事的习惯,但此时他也坦言:“她和我父亲离婚后,移民加拿大。我很久没见过她。”

  戚朵不禁看了他一眼。连医生英俊清朗的轮廓在漫天星光下,似乎也有一丝落寞。

  ——

  这晚的催眠十分顺利。

  一开始时,画面破碎,凌乱,逐渐才呈现出那间高档公寓。江夕拎着大包小包像是出远门回来,她理出一只日产剃须刀和一盒更年期女性静心补血的保养品,开始打电话。

  良久,她喃喃道:“怎么不接啊……”

  房屋化作碎片消逝,天地复再完整,这一幕又到了秋天,天高气清。江夕妆容明媚精致,穿着大牌基本款白衬衣和藏蓝底洒郁金香伞裙,踩着同色高跟鞋,气质优雅地走进广电大楼。

  然后,顺着她的目光,戚朵看见前簇后拥的许闻天许部长走出电梯,他的秘书身边,跟着一个漫画少女似的,非常可爱漂亮、语笑如痴的实习小女生。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说?!”江夕紧紧缠着许闻天的身体。

  许闻天拉上被子闭眼:“你不累吗?睡吧。”

  “不许睡!那个小女孩儿是谁?”江夕呼地坐起来,复又放软了声音道:“求你了,别睡。跟我说说话。”

  “我已经来了,你还要怎样?”许闻天给她一个背影:“我明天要去北京开会,你别不懂事。”

  画面的色调逐渐破碎,昏暗。

  电台大楼的顶层天台上,寒风劲吹。戚朵抱住双臂,连湛立在她身边。前方,江夕握着电话,鼻尖通红,两腮颤抖。

  “哦,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闻天!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绑着我,我都绑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总觉得你最近变了。”她情绪似乎被稳定下来,然后,放柔了声音又道:“叔叔……爸爸……我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不理我不见我呢?”

  “你别逼我!我管你是不是在开会!你要再是不出来,我……我告诉许莼!”

  “我有什么不敢?我,我现在就直播出去告诉全世界!除非你——”

  话没说话,她的喉咙像是忽然被扼住了。

  那边已经挂断。

  温暖宜人的咖啡屋内,壁炉内松木柴熊熊燃烧。火光在江夕眼里跳跃,她一身剪裁精良的呢子小黑裙,波纹长发齐腰,只有耳垂上两点钻石耳钉闪着寒光。走过的男士免不了都瞟来两眼。

  许莼则随意得多,还是留学生的做派未褪,羽绒服扔在沙发上,身上一件红格子厚衬衫,牛仔裤而已。

  近看江夕,精致的妆容仍掩不住憔悴,她眼圈发红,手腕上的螺狮骨瘦得暴得老高,把面前的咖啡搅了又搅。

  “许莼。”

  “圆圆。”

  她俩同时说。

  江夕勉强笑了笑:“你先说。”

  许莼满面嘲讽:“迈克回国了。”

  “什么?”江夕显然心神不属。

  “他居然说他喜欢上了你。你们才见过几次面?”许莼苦笑,“说是喜欢你身上神秘忧伤的东方情调。”

  “sonofbitch。”许莼拿出一根烟来抽。

  江夕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木木说:“你不要难过。”

  许莼嗤得一笑:“本来就是旅美一夜情来的,滚就滚了。你呢?最近怎么样?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呀。”

  江夕眼睛有点直:“不怎样。许莼……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许莼吐出一口烟圈,嗯了一声。

  江夕仍是直愣愣的:“我爱你父亲。”

  “什么?”

  江夕抬起脸:“我,爱,你,父,亲。”她眼里有静静的疯狂。

  许莼没说话。她的脸上闪过震惊,痛苦,恍然,紧接着风雷暗涌:“是你?”她的声音有些哑。

  江夕有些胆怯了,躲开许莼的目光:“是我。”

  许莼咬牙,良久,才愣愣嘶声道:“这些年了……我其实一直都不幸福。我知道我爸在外头有人,害得我妈得了重度抑郁。家不成家。其实,这些年,我还一直在羡慕你!但我当惯了天之骄子,心里再苦,还得在你面前装作很幸福很优越的样子……”

  “原来都是你!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会没想到!”许莼忽然暴起,照着江夕劈头盖脸就抽打起来:“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很得意!骗一个傻子!你把我当傻子!”

  正给隔壁端咖啡的侍应生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来拦,江夕并不还手,任由许莼的手雨点般落下,只抱着头慢慢溜坐在木地板上,呜呜哭出了声。

  许莼拿包砸她,砸在阻挡的侍应生背上。

  许莼啐口唾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却被跳起的江夕拖住。

  “许莼,你救救我,我快死了。”她哭。

  许莼脸上慢慢爬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什么?”

  “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江夕满脸湿泪,渴求地、疯狂地看着许莼,像要在她脸上看出许闻天的影子:“他现在弄了个小女孩儿,不肯见我。我们得制止他!”

  “许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就像家人。我愿意去伺候阿姨,伺候你,一辈子。帮我留在许闻天身边。好吗?我求你了。”江夕哀哀痛哭起来。

  许莼慢慢抽出胳膊,眼睛通红:“你疯了。”

  “我是疯了!”江夕猛抬起头:“许莼!我比你还不能没有他!他是我的父亲,老师,朋友,爱人,是我的一切!没有他我会死!”

  许莼照脸又扇了她一耳光,抖着双肩说不出话来。

  江夕柔嫩的脸登时又添了几道清晰的指痕,慢慢暴起。

  许莼夺门而出,江夕清晰照着她的背影道:“告诉许闻天,你们不怕我把一切都抖出来吗?到时候,许闻天出事,你又会怎么样呢?”说完,大概连她自己都吓到了,静静抽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