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幕,戚朵惊讶地看到,江夕竟在连湛的心理治疗室里,就坐在她常坐的那张灰色沙发上。
她发疯一样地崩溃哭泣,手臂上全是自残的牙印。
连湛面上是戚朵见过的那种温和坚定的神情:“你先要试着全都说出来。”
——
春天了。
公寓外的世界发着嫩绿新枝。
江夕瘦了许多,非常苍白,但神情还算安定。她把头靠在许莼肩上:“你竟然还愿意来看我。”
许莼面沉如水:“欠你的呗。”
江夕接过她递来的橙汁:“我不会再见你爸爸了。当然我也见不到他。”
许莼没接话:“最近节目怎么样?”
江夕自嘲地摇头一笑:“一切都不能更糟。收听率节节下滑。我打算听从我的心理医生的建议,做完春天,就去法国跟着新学年留学。”
“房子卖了,不回来了也说不定。”她迷茫地侧头想一想,“也或者将来,你还会在电波里听到我的声音?”说到这个,江夕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鼓舞。
许莼嘴角显出一丝冷笑:“不揭发我爸爸了?”
江夕摇摇头:“他也给了我很多。许莼,”她又认真道:“谢谢你还来陪我。没有你,我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来。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最大的好运,是遇见许闻天。现在我才发现,是遇见你。你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她眼中有惭愧,感激和信赖。
许莼的眼中划过刀一样锐利的光。顿一顿,她微僵地再将杯中橙汁添满:“多喝点,”她耸耸肩轻松下道:“用男人忘记男人,才是最好的。我给你介绍两个老外,器大活好,怎么样?”
江夕打她一下:“胡扯。”
许莼看着她把橙汁喝下去。
“许莼。你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我们俩一起旷课,偷偷去买衣服……结果买的都不合适,穿不成。我回家还被我妈打了。”江夕眯着眼睛,嘴角漾起惘惘笑意。
然后许闻天就送了她一件漂亮昂贵的裙子,想必是许莼回家说了。江夕的笑容停住。
“小时候的事,我都忘了。”许莼点起一支烟,淡淡说。
下来的画面就是戚朵已经熟悉的了。
再一次,江夕从临床心理科的走廊上走过,径直进了连湛的治疗室。
穿着白大褂的连湛道:“你的情况,并不完全像性瘾。你虽然长期扮演着不道德的第三者角色,但在我的干预下现在已经走出;而且还获得了受害家属的原谅。因此你的心理压力并没有太大,不会需要与多人性\交进行排解。我建议你去抽血化验一下。服用过非法刺激性\欲的药物吗?有吸毒史吗?”
江夕去抽了血,小护士懒懒道:“明天下午三点取结果。”
江夕回公寓洗了澡,天已经热起来了,她换了一件小黑裙,然后,最后一次走进直播室。
——
戚朵醒来,满脸冰凉,原来是流了泪。
连湛原本十指交叉,和她坐得很近。见她醒来,他抬起手,似是要替她拭泪。
戚朵连忙偏过脸,整理了一下裙子坐起来。窗外深黑而静,偶尔有虫吟。看看钟,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戚朵洗了一把脸,捧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
“我不知道最后我为什么总会哭。也许是为了江夕,也许是为了这个遗落梦境的完结。我将再也梦不到她了,就好像……就好像好不容易有个熟悉的人,又消失了。”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薄而哀伤。
连湛倒了一杯热水给她:“人对人,无论对死人还是活人;人对世界,无论其是真实还是虚幻——都会产生感情。这很正常。”
戚朵点点头,这才发现,连湛自己用着一只黑色的咖啡杯,里面还剩下一点咖啡。
“连医生整夜都没睡吗?”戚朵看他,他脸上倒是没什么倦色,只是下巴微微发青。
连湛抬手捏了捏眉心:“没事。休息一下,我送你回去。”
车行驶在城市最安静的时刻,连清洁工都没出来,而热爱夜生活的人,则在隐蔽的角落疯狂。
城市像是换了一张脸,空旷,辽阔,寂静。
月已西沉。
街灯一盏盏过去。
“你觉得江夕想要你帮她做什么?”连湛握着方向盘淡淡问。
“我不知道,以前没有这么复杂——我分不清对错,甚至分不清爱恨。但是,我还是会把我所知的发信息给警方。没有人有资格轻易夺走别人的生命。”戚朵慢慢说。
连湛不禁转脸看她一眼。她显然还单纯,轻易就要把自己推入危险的境地。即使江夕的药物真是许莼给的,真是被逼自杀,现在也很难证明了。那信息是泥牛入海,能有什么回音?
“不要出面做这种事,匿名也不行。”连湛道。
戚朵看他一眼,淡下脸,不作声。
她当然要做自己该做的。
连湛看那样子便知道她不会听。很显然,这女孩的性格、出身和教育,使她有很强的道德观念,太富于所谓正义感。
他略微蹙起了眉头,半晌方道:“你听话什么都不要做。这事我来处理。”
戚朵有些吃惊。“不用了。我也知道,可能会有麻烦。而且,”而且,她才是夏江夕交付梦境的人。
“没事。你眯一会儿吧。”连湛打断她。
戚朵只得沉默下来。
车缓缓停进戚朵住的小区时,一片黑灯瞎火。
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也没人来修。
连湛停好车,侧头一看,模糊的黑暗里,戚朵睡着了。她的双手略紧张地抱在胸前,头靠在窗玻璃上,小小白白的侧颜,嘴唇紧抿,睫毛丝丝映在脸上,眉头微蹙着。
连湛犹豫一瞬,伸手轻轻将座椅放倒,又在后备箱取了一件外套给她搭上。他也很累,就在黑暗里闭目养养神,不知怎么竟不小心也睡着了。
戚朵做了个梦,她自己的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昏暗冷寂的湖面上走着,脚下冰冷而透明,可以看见银灰的游鱼箭簇一样飞逝。
开始,她也觉得有些乐趣,但走的太久了,渐渐又冷又疲惫。
正在她绝望地想大喊的时候,前面逐渐出现了地平线,微微有光。
她不由加快了步伐,水波在她脚下飞溅,近了,越来越近,地平线逐渐显示为一片宽阔的岛屿。
她略欣喜,直奔过去,然后猛刹住脚——她脚下的水像被刀切一样齐齐斩断,与对面的岛屿之间隔着深不可测的鸿沟。
可怕的是水太滑了,她不受控制地掉落下去,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不到。这时,上方出现了连湛的脸:温柔怜惜的一瞬间。
他向她伸出了手。
一个激灵,戚朵醒了过来。
太阳已经出来了,光线淡金色地照进车里。连湛的脸真的很近地在她对面,几乎呼吸相闻。
他嘴唇上方和下巴都淡淡起了一层胡茬,鼻梁挺直,浓浓的眉即使在梦中也显示着一种轩昂的气韵,睫毛非常长,比一般男性都长,但不翘,就那么直直密密地覆在微上扬的眼线上。像雄鹿,或者骁马……
正在戚朵回忆梦里的脸和这张有何不同时,连湛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也有一瞬的迷糊。
戚朵像被使了定身术,定住了。
半秒后她弹簧一样弹起来背过身:“连,连医生。”晨光里戚朵的肩背很薄,手急忙捋着头发。
“对不起,我怎么在这睡着了。真的很抱歉。”回过神,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凉淡平直。
连湛坐起来,伸手恢复座椅的角度:“没事。我也睡着了。”
正在这时,单元楼里的大妈走了出来,想是又早起给足不出户的儿子买饭。
一抬眼看见车里睡眼惺忪的戚朵,又看看车牌,再看看连湛,她脸上的表情走马灯换得欢腾:我看不上的竟然有有钱人看得上啊,这女孩看起来凉哇哇冷淡淡的,倒是会咬的狗不叫,扒住金龟婿也会先过夜煮成熟饭再说啊……
八卦声简直憋不住地从她暗黄的皮肤散发出来。她激动兴奋地找米线店老板说去了。
戚朵有些尴尬。时间不早了,她得按时去上班。手搭到车门上,又有些犹豫:为不叫醒自己,连湛一夜只在车里打了个盹。而且顶多一个小时后,他就要去接待别的病人。
似乎应该略微表示一下。
“连医生,要不吃个早饭再去上班吧?我这附近小吃摊很多。”戚朵说。不过以她对连湛的观察,他应该不会在烤肉摊子上吃早饭。
但连湛说:“好啊。”
于是他们就坐在了米线摊上,隔壁就坐着同楼的大妈。
大妈一眉毛眼睛的官司打得更热烈了。
米线很快就上来,戚朵拆开一次性竹筷子就吃起来,连湛则对那带着毛刺的筷子愣了一下,然后又对那红油泱泱的米线愣了一下,才慢慢挑起一筷吃了一口。
戚朵抬起脸看他时,连湛正忍着铺天盖地喷涌进鼻腔的辣意带来的咳呛。以他的教养,吃进去的东西绝不可吐出来,便生生咽了下去。
此时连湛背光坐着,戚朵看见他的带着些微绒毛的耳朵在朝阳的光里通红通红得了。
“连医生不吃辣啊,我忘了告诉你这个店叫鬼喊辣叫……”戚朵迟疑着说,一个弯度,忍也忍不住地从她唇角绽放开来。
连湛拿纸巾捂着嘴,她的笑容,从没笑过的笑容,像白日焰火,像从他舌尖滚落到胃里的辣火。
他怔了零点一秒,挪开眼。四处看有没有水。
当然没有。
戚朵不由说:“不吃了,到我那喝吧。”
连湛顿了一下,站起来。
大妈在背后用眼神射两人:真不矜持!真是看走了眼,还以为是个好姑娘,其实还不是拜金!但又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下手。早点下手,再让她辞掉工作,儿子对象有着落,姑娘也不至于堕落。
连湛走到戚朵房门前的时候,辣意已经褪去。他不是第一次被女人邀约,“去我那喝茶”“我房里有很好的咖啡”“我弹首曲子给你听”等等,他总是冷淡礼貌地拒绝。
刚才本能地要说“不用”时,他忽然想到,一个人的房间也是他心理的展示台,尤其在别人冒然来访时。戚朵的房间是怎样的?
于是他站在了这里。
楼梯很旧,安全通道都积着人家的杂物,破花盆烂箱子的,上面都很多灰。戚朵倒是自然地打开门:“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水。”
连湛踏进去关上门,就站在玄关处等。
这房子并不小,有三室两厅,采光也不错,只是旧。屋里显然没有别人,鞋架上连一双多余的拖鞋都没有。
家具非常清简,客厅窗下摆着一张大案,铺着毡子,原来她写毛笔字。连湛自己是被家里逼着,踏踏实实临了十余年魏碑,虽然一自由就断然丢开手了,但眼光还是有。墙上随意粘的几张字纸,字不错,不像女孩子写的,有骨气。
案上一只青瓶,里面插着支干枯的荷花。
墙角还堆着一些杂物,怎么说,有的人可以乱的挺有画意,戚朵就是这样的人。当然对他来说还是太乱。
这时戚朵捧着一只碗出来递给他,有些抱歉地说:“没多余杯子——你将就喝吧。”
连湛接过,绘着细细缠枝莲花的一只碗,仿古的,端起来喝了。
戚朵搁碗去的时候,连湛再静静打量。三室中有两室门开着,其中小点的那间里有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另外的连着阳台的大间里反而什么也没有,雪洞似的。阳台上倒是搁着一把躺椅。
总之,是寂静,丝毫不像时下女孩的闺房。
“那间屋子做什么用?”连湛对着紧锁的那间房问戚朵。
戚朵刚洗了碗出来,指尖还滴着水,看他四下打量,脸微微地发了红。但她的表情在触到那间房子时变得僵硬冰冷:“没什么。我没有钥匙,从来没进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