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食梦 chapter17
作者:亦怀新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一夜北风,早晨清冷凛冽,呵气成雾。戚朵走出楼道,一群寒雀在已经光秃的树枝上蹦蹦跳跳,然后呼啦成群飞走。

  她拢一拢黑色大衣,去年买的打折款,样式不错,只是大一号,空荡荡得钻风。

  顶着寒冷往车站走,这天的公交车格外挤。戚朵身处在氤氲的人气里,疲乏的,闹哄哄的,还有包子馅味儿。车越走越空,到殡仪馆时几乎就没人了,那种气味也就散尽。白色大理石上“长乐殡仪馆”五个素黑的大字扑面而来。

  寒意直侵两臂,戚朵竟有些留恋刚才人群拥挤的感觉,她抱紧自己快步走入大门。

  松林愈冷愈青翠,但今天可不是散步的天气。她匆匆走过,却瞥见树影里人影一闪。

  白良栋?

  戚朵打了个寒噤,她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自己现在正在一个遗落梦境里。

  她沉沉迈开腿走进松林,脚下松软的是凋谢的陈年松针,鼻尖有松香……和淡淡的发甜的血腥味。

  松林深处,白良栋坐在厚厚的松针上,头脸极干净,只是半凝固的血染脏了他平日过分整洁的衣裳。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躺着,眼睫微闭,睫毛极浓,极长,覆着几颗细小的泪痣。

  宛然如生。

  戚朵走过去,推开白良栋。白良栋被她推得栽倒在地上。

  她抱起李小蔓,人已经微僵。戚朵还是摸了摸她的脉搏,那里早平静地像黑暗无光的极深的海底。

  戚朵颤抖的手又来到她的眼睫,“毛眼眼”,那三个字再次来到她心底,轻轻撑开眼皮,瞳孔已经发白。

  这样的天气,她死去有六个小时。

  脖颈和四肢都完好,李小蔓穿着一件她从没见过的新衣,娇艳的桃红色,羊毛质地,厚而柔软。血就从那衣服的胸口渗出,将一片地面都染红。

  戚朵轻轻解开她胸前的扣子,里面的白色新衬衣更被血浸透。她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再解开衬衣的白色小扣子。

  “啊。”戚朵轻叫了一声。

  衬衣下面,李小蔓冰冷的胸腔打开着,心脏已不在。

  一朵小小的,干干的雪花飘了进去,融化在那一片红色里。

  戚朵慢慢将那些扣子都扣上。李小蔓的头发被刚才的挪动弄得乱了,戚朵从包里取出木梳,缓缓替她梳整齐。

  脸颊上冰凉,戚朵抬起头,大风过境的晴天,没有一丝云,竟然飘起干干的白色的小雪花。

  很远很远的,仿佛有谁在尖叫,戚朵迟钝地看过去,一个五彩缤纷的物体,好像是王莉丽,泼风一样连滚带爬地逃出松林去。

  雪落着。戚朵跪在李小蔓身边,白良栋坐在不远处,仿佛三座雕塑。

  ——

  刑警把李小蔓从戚朵怀里抬走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同时大声说着什么。另一个刑警用枪指着她,嘴里也大声地说着什么。

  其实戚朵顺从地没有一丝反抗。

  尸体被抬走。持枪的刑警继续用枪指着她,嘴里大声地命令,见她不动,索性上前一把拉起她,继而微一愣怔。

  这个女孩轻的像一片羽毛,险些被他拽得离地。

  戚朵抬起眼,静静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极为清洁,浮着一层泪光。

  “那个,”刑警有些不自在地松开手,叫正在拉警戒线的一个女警:“这女孩好像吓着了,你过来扶着她。”

  雪停了。地面干干的。好像从来没下过雪。

  乱哄哄的警局里,馆长太太紧紧扣着白良栋的手不放。

  “都怪我早晨下鸡汤面线,下早了。面好了,我怕面坨,又催着他吃。他一直都听我的话,我的话他句句都听。他吃了,所以出门比往常早了半小时。就半小时,他够杀个人吗?”

  一个男刑警不耐烦地说:“只是嫌疑!嫌疑!带走带走,到里面单独问话!”

  女警把馆长太太往旁边拉,她忽然发疯般地抱住白良栋的脖子:“我儿子没杀人!他有轻微智障!他不会杀人!杀人也没罪!”

  智障?男刑警和女警迅速对视一眼。

  白良栋只是直挺挺坐在那。

  这时白馆长心慌气短地捧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警官走过来,满脸愁云密布还要挤着笑,打着哈哈,那笑跟哭差不多。警官问了情况,不着痕迹地掩去难色,昂起下巴对男刑警吩咐:“小赵,那个,我弟兄的孩子,缓着点问,别吓唬啊。”

  馆长太太见还是要把白良栋带到她见不着的地方,忽然指着坐在一旁的戚朵喊道:“我儿子就算杀人,也不会挖心!这个女孩学过法医,她会!”

  中年警官严肃地看了戚朵一眼:“她要单独讯问,问清楚!”又对脸皱成一团的白馆长道:“没事!没事!先问问,问问啊!”使眼色给男刑警。他们连忙把白良栋和戚朵带离。

  戚朵安静地走在前面,白良栋则一边走,一边被他妈扯住大衣不停地拿纸巾擦,擦得满地都是血纸团,直到扯不住。白太太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审讯室里。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一个中年男刑警一坐下就点燃烟,眯着眼睛问戚朵。事实上他不用点烟,本人就是个移动的烟味散发器。旁边执笔记录的小女警被熏得皱了皱鼻子。

  “同事。”戚朵淡漠地半睁着眼。

  “人是你杀的?”

  “不是。”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活人还是尸体?”戚朵问。

  “谁让你问我了?!”刑警喝道。他疑窦顿生。这显然不是个普通女孩——有几个人能从命案现场过来,还这么冷静麻木?

  他清清嗓子:“先说尸体。”

  “早晨八点多钟。”焚烧处还没开,天空很干净。

  “你对尸体做了什么?”现场回来的人说尸体被检查过,而这女孩的黑色大衣前襟、袖口湿乎乎的,显然都是血渍。

  “没做什么。”戚朵答。

  “谁给你胆子破坏现场?你知不知道,这可能给我们的刑侦工作带来极大困难!”刑警右手一挥,指间的烟灰恰落到小女警手背上,她忙把手一缩,刑警接着大喝一声:“破坏现场就是犯罪!”

  小女警又被震得肩膀一耸。

  戚朵茫然地慢慢看了他一眼,想起《水浒传》里说林冲的,“豹头环眼”。有点滑稽。

  刑警把烟头一捻,缓和下来,换了一种方式:“嗯。你还学过法医。既然人不是不杀的,那说说你检查出个什么?”

  检查出什么?检查……戚朵不记得什么检查,只记得好像自己的心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灌进去,在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响声。

  现在那声音又响起了。

  刑警见她不答,冷笑道:“我办了十年案子。我知道有一种凶犯,喜欢回顾犯罪现场。他们以为自己特别聪明!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特聪明啊?!”他又金刚怒目起来,步步紧逼:“你昨天晚上十二点钟在哪里?有什么证人?”

  戚朵的手不觉移向胸口,像要捂住那回声:“在家。我一个人。”

  没有进一步证据,疑犯又这么油盐不进。刑警有点气馁,还尽量保持声势:“你上次见李小蔓是什么时候?活的!”

  “昨天下午。我说过我们是同事。”

  被告知一个月内不许离开本市,随时保持联系后,戚朵被放了。

  走出警局,她想起今天还没吃早饭,本来要和李小蔓一起去食堂的。

  戚朵忽然产生了个很怪的想法,就是回单位看食堂还有没有饭。小蔓总不肯在外头吃饭,她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弄得戚朵也不惯在外面吃了。

  戚朵抬手看看表,很旧的一只银色浪琴,妈妈留给她的。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三点。午饭都没了。

  这时一片影子移上前将她笼住。

  戚朵抬起头,面前的人有短短的头发,双眼清湛,浓眉微蹙。

  连湛说:“走吧。”

  走吧。戚朵跟着他上了车。

  连湛把暖气打开,然后到后备箱拿出一件冲锋衣:“干净的,换上吧。”

  看戚朵怔怔看着他,好像在努力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他直接伸手帮她脱袖子。

  戚朵顺从地缩胳膊,又顺从地穿上干净衣服,就是不说一句话。

  不到高峰期,城市的交通松弛着。一路风驰电掣,直到车窗外的楼房逐渐变低,已经收割的□□的田野成片出现。

  黑色越野直接开进一个机关大院内,大门口没有挂牌。又三转四转,眼前便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场。草场旁的宣传栏上贴着军队标语。

  连湛在黑煤渣路上停好车,戚朵自己打开车门跳下去,蓝紫的暮色和冷气一下子包围了她。

  她兀自踏入草场,脚边生着一种开淡黄小花的,带硬刺的蔓草。她避开那小小的花朵,拢紧过大的冲锋衣站着。

  连湛跟过来看了她一眼。戚朵苍白的小脸像漂浮在暮光里的一小片白云,模糊着,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一个穿迷彩服的高壮男人带两名士兵走过来,士兵手里都拿着枪和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