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湛向那男人伸出手,男人神情颇恭谨,忙也伸出手,两人一握。男人的眼光在戚朵身上停了一瞬,立刻避嫌似的挪开:“户内还是户外?”
连湛看看天色,光线还可以:“户外吧。”
一个士兵立刻跑开,戚朵这才注意到,草场那头设置着一排迷彩色的靶人。那个士兵给靶人换上新的纸衣。
男人接过另一个士兵手里的枪递给连湛:“你先来我先来?”
连湛接过:“不用陪我。”他把枪放在戚朵手里:“有点沉,拿好。”
戚朵被那枪的重量沉得手往下一坠。她以前没见过真枪。
连湛把她拉到瞄准线前:“举起来,瞄准试试。”
戚朵立刻举起枪对准远处的靶人。连湛二话不说,“划拉”替她上膛。戚朵的手臂打战,嘴角微微下垂,也在颤抖,连湛伸出手托在她握枪的手掌下。
他的手温暖而光滑,和李小蔓的手迥然不同。他替她托着枪把,就好像稳稳地托着她的心。
戚朵的眼泪终于大颗砸下来,落到地面的蔓草黄花上。
“脚分开点,”连湛用脚尖碰碰她的脚跟,“站直,瞄准——射击!”
戚朵用尽全身的力气扣动扳机,“砰”得一声巨响,就像在脸前炸开了小时候放的一种叫“地雷炮”的大鞭炮,声音大得令人嗡嗡耳鸣。强大的后座力迫使她的手臂猛地向上扬去。
幸而连湛还稳稳扶着枪托。
戚朵手心浸出汗来。
“再来。”连湛说。
戚朵又是“砰”“砰”两枪。
“很好。再来。”连湛说。
不知什么时候,穿迷彩服的高大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只有那个小兵还远远笔直立在靶场旁边。
连湛替她加上子弹。戚朵不停地扣动扳机,直到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铜质的弹壳散落在蔓草黄花间。
最后一支子弹打完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连湛从戚朵手里把滚烫的□□取下,交还给小兵。那个小兵只有十八九岁,脸膛红红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脸的正气。他接过枪,“通”得行个军礼,转身跑进黑暗里。
“回吧。”连湛两只手握住戚朵的肩臂,她被他半搂半架,两脚虚浮地走入车子。
车一路开到戚朵住的单元楼下停下。连湛继续搂着她上到五楼,从她包里找出钥匙打开门。
房间里极冷,没想到这片小区竟不供暖。他打开灯,安排戚朵坐下。她发了高烧,颧骨潮红,一双眼水伶伶的,牙齿细碎地抖,眼睛里的波光跟粼粼地抖。
连湛进到卧室拿出毛毯把她裹上,四处找了一圈,任何取暖工具都没有,好在倒有常规退烧药。连湛打开燃气烧了一壶水,方觉得冻成一块的屋子松动了些,又用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电饭煲满满熬上粥。
水开了,他倒一杯,放上一点盐,再把杯身放在水龙头下冲冷。
“喝了。”他把药和温盐水凑到戚朵唇边。
戚朵依言凑着喝,像一只受伤的鹿在人手上饮水。喝了没几口,忽然扔开毛毯冲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连湛到她背后轻轻拍着,等她缓过来才走开。
戚朵洗了把脸,把滚烫的额头在冰得渗骨的瓷砖上抵了一会,方才走出去。
此刻连湛颀长的身躯正转不开似的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他的头不慎碰到黄色的吊灯,灯摇荡起来,在地上漾出一圈一圈光的涟漪。
他忙抬手扶住灯,稳住才松开手,继续回到水池旁洗涮。从背后可以看到,他头发碰乱了。
一种软弱的温情,一种可怜为人的伤感,忽然从戚朵心口冒出。戚朵对那背影站了一会,坐回到半旧的小沙发上,拿毛毯裹住自己。
戚朵越坐越冷,都要僵透时,连湛端着冒着热气的一只碗和电饭锅的内锅出来。她摇晃着站起来拉椅子、摆餐垫,两人就在客厅一角的小木桌上喝粥。
粥里飘着细细的青菜,盐淡,又没什么油,满嘴青菜的青气。
“我不太会做饭。”连湛解释,“不过你现在也不宜吃别的。”
戚朵却把满满一碗粥都吃了,又补吃了药,连湛皱着眉头,把锅里剩下的粥也都吃了。
洗完碗,连湛抽纸擦掉手上的水珠,扔掉纸巾,指指沙发:“今晚你睡里面,我就在这里。”
戚朵答应着坐进沙发:“嗯。”
“不想睡?”连湛给她把毯子裹严,自己穿上刚才做饭时脱在椅背上的羊毛大衣,坐到她旁边。
戚朵扯扯毯子,盖在两人的腿上。夜已经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连湛。我能叫你连湛么?”戚朵和着风声轻问。
连湛伸伸腿,沙发太小,他想坐得舒服点:“当然可以。”
“因为我觉得连医生不会对每个病人都这样。”戚朵忽然转脸看着他说。
连湛有一瞬间没控制表情。
“你真的相信我的遗落梦境吗?就像相信你自己。”戚朵问。
“很多事自然科学的确无法解释。”连湛斟酌着说。
戚朵忽然笑了:“你刚才的表情告诉我,你根本就觉得我有病。”
连湛立刻看着她说:“也许。但这并不关键。关键是,你现在累了。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做一个放松的催眠。人在受到重大创伤的时候,连肌肉都会紧张受损。”
“我不需要!”戚朵忽然锐声打断他,“我告诉你,我没有病。即使有病,”她暗沉沉地看向他:“我也不想好了。”
连湛失望。
如此长时间,高强度,完美无缺的治疗,竟然在最关键的巩固结点上被忽如其来的外界打击敲得粉碎。
戚朵看着他,又笑了笑。如果此前她的笑容像蓝紫色雏菊在微风里开放,那么这个笑容就是它们又合上了花瓣:“你不爱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给了我一种爱的感觉。但,那不是真的。”
如果说刚才是失望,那么此刻,连湛甚至感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丝尴尬和挫败。但他立刻冷静下来,默然分析戚朵此刻的心理状态。
戚朵却缓缓将头靠在了他肩上,手则捂在自己胸口,轻柔道:“不真也没关系。你那样努力让我感受爱的感觉,我想告诉你,那感觉很好。只要想到那感觉,就觉得这里没那么空了。”
连湛继续沉默。他低下头,戚朵乌黑厚密的头发散了他一肩膀,额角碎发掩映下,似有极薄的一线泪痕在睫毛根部。
她睡着了。
连湛坐着,过了一会,他将她抱到小卧室床上,替她脱掉冲锋衣,把能找到的被子都给她压上,然后回到沙发上坐下。
他有点想抽烟,却想起青春叛逆期用抽烟“胜过”老头子后,他就再没碰过烟了。
从在早间新闻里看到长乐殡仪馆恶性杀人事件的简短新闻,他就开始在脑中为戚朵构思新的治疗计划。接待病人的时候,匆匆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开车的时候,构建与市公安局的人际关系网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他的脑子没有一刻休息。
最终删掉四个方案,留下两个。带戚朵打靶,就是plana第一步:高强度倾诉,泄愤。
直到戚朵方才拆穿所有计划的根基——移情疗法,他才觉出累了。
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是叫停大脑的一切高速运转,迅速休息。
他歪在沙发上睡着。
他睡得不沉,仿佛在夜的最深处,有什么滚烫的,柔软的,在他唇上停了一下。
他从那黑暗深处泅泳上来,吸一口气睁开眼。
五点钟。天还没亮。
但戚朵的床空了。
时间退回一小时前。
戚朵像被上了发条一样警醒过来。她在黑暗里睁了一会眼睛,轻轻起身,摸黑准确地拿到现金,□□,身份证,换洗衣物,把它们都放进一只大双肩包里。
她背着包猫一样走出卧室,此时连湛正靠在沙发里,均匀地呼吸。
戚朵忽然想到昨晚那一幕,他的背影,被厨房灯碰乱了的头发。
她轻轻走过去,弯下腰,双手压住垂落的长发,伸长脖子,微微噘嘴在他唇上一吻。
背后的双肩包颇沉,压得她重心不稳,向前一倾,加重了那吻。
别人的嘴唇。
他的嘴唇。
像所有烟花轰然绽放,不,像毒酒霎时从唇间往喉咙,往心里流淌,烧辣辣一路滚下去,牵扯出心脏的剧痛。
戚朵捂住胸口,隔着厚厚的棉衣仍能感受到那呼之欲出的跃动。“这次是真的了。”她喃喃说。“远行之人,怎能没有心呢。”
赶到机场时,天已蒙蒙亮。这是个晦暗的冬日清晨,连湛立在机场大厅的人群中四处悬望,希望能发现戚朵的身影。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