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蔓站在一片松林中。

　　松林。。。殡仪馆的松林！戚朵猛地握紧双手，四下查看，却只见林间寂静，红日冉冉。

　　她松开了手。还是夏天呢。

　　林地中央，李小蔓站着，忽然回过身，仿佛又有人进林子了。

　　顺着她的眼光，只见另一个＂戚朵＂，踩着满地松针慢慢走来，脸上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们一起告别夏江夕梦境的那天。那个早晨，我来过这里。＂戚朵说。

　　＂嗯，那天早晨，你在我车里睡着了，为表歉意，带我去吃了一碗辣得难以下咽的米线。你真的很能吃辣。＂连湛答。

　　戚朵笑了。

　　不远处，另一个＂戚朵＂站住脚，望向朝日金光闪烁的树顶，长长吐口气，也微笑了。

　　戚朵有些窘：＂哦。。没想到我看起来这么呆。＂

　　连湛含笑说：＂那是我的移情疗法初见成效时的你。不呆，看着挺好玩的。＂

　　＂好玩？＂戚朵瞪他。

　　李小蔓将身隐在树影里，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戚朵＂，然后轻轻退出。

　　太阳飞速落下，夜幕降临，松林光线变得暧昧不清，虫鸣四起。

　　两个男人的身影逐渐靠近，戚朵看清，却是白良栋和吴磊。

　　两人都穿着被汗溻湿的篮球服，白良栋抱着篮球急急走在前面：＂看就看，她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孩儿。我第一眼就认定了。＂

　　＂这会儿都下班了吧？＂吴磊跟在后面：＂我车停在前头，捎你回家。＂

　　＂不行！莉丽姐叫她加班呢，人肯定还没走。＂

　　戚朵连湛随他们走进办公室，果然灯亮着，还雾气氤氲的。

　　李小蔓扎个围裙，勾着腰，正拿电磁炉煮面。

　　＂小蔓！＂白良栋高兴地大呼一声。

　　小蔓闻声惊抬头，呆了一下，尴尬地嗫嚅：＂你怎么在这儿。。。我加班晚了。。。＂

　　白良栋欢快地跑过去：＂在办公室做饭啊！忒有创意吧！我也要吃。＂

　　隔着热汽，吴磊看过去。李小蔓瘦瘦薄薄的一个人，此刻扎煞着双手，额上碎发潮湿地披下来遮住眼睛，显然和＂最美女孩＂没什么关系。

　　他叫白良栋：＂走吧，我请你到外面吃。＂白良栋不动，他便上去拉：＂你也不管人家够吃不，就要蹭。。。＂这时他看见李小蔓的晚餐：除了一筷子白面，还有几片青菜，一撮盐。

　　吴磊抬头看李小蔓一眼。

　　李小蔓已经恢复常态，对他勉强笑了笑。

　　他立刻记住了那双水汽朦胧的眼睛。

　　夜市。

　　白良栋一把将李小蔓按在白塑料椅里：＂不许走啊！我去拿擼串！＂

　　李小蔓无奈地笑笑，吴磊看着猴儿一样窜出去的白良栋：＂这些同学里，就属他最快活了。不操心生计，不担心未来，还不被逼婚。＂

　　李小蔓看吴磊一眼：＂有人欺负他。＂

　　＂世上总不缺无聊的人。＂吴磊说。

　　菜单上来，李小蔓看了半天，小心地点了一小盘炒面。接着吴磊注意到，他和白良栋点的东西，她一口都没吃。

　　结帐时，李小蔓平静地拿出十二块钱：＂这是我的。＂

　　吴磊犹豫一下，收下了。

　　又是黄昏。

　　戚朵看见自己上了去往第一医院的公交：＂我又去受你坑蒙拐骗去了。＂

　　连湛吸一口气：＂戚朵，对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好好谈谈。事实上，移情疗法。。。＂

　　＂瞧，李小蔓和吴磊。＂戚朵打断他。

　　前方，吴磊从一辆白色现代suv上跳下来，拦住李小蔓：＂碧云路嘛？对吧？我家就在那的枫树湾小区。真的顺路的。＂吴磊打开车门。

　　李小蔓犹豫下：＂那谢谢你。＂

　　＂你每天晚上都去做家教？＂吴磊问。

　　＂不，就二、四、六。＂小蔓答。

　　＂明天星期三。明天下班你做什么？＂

　　＂一三五下班后，我都去超市帮忙做账。＂李小蔓说。

　　＂太好了。还有星期天。那就星期天，我请你去我母校玩。＂

　　＂。。。。＂李小蔓说：＂我有事。＂

　　车到了李小蔓做家教的小区门口。

　　＂哪个楼？＂吴磊问。

　　＂26号楼。＂

　　＂哦。＂吴磊又发动车子。

　　＂我在这下好了。＂李小蔓忙说。

　　＂送你到东门，离26号楼近。待会你就少走些路。＂

　　星期天很快就来了。

　　初秋的鹤城，天高云淡。理工科的院校，处处流露出理性的大气之美。李小蔓四处看着，相比古典的江城大学，这里仿佛楼格外高和规整，路格外宽和平直，路两边种着高数十米的大法桐，巨臂相挽，织成穹顶。

　　穿着黑灰蓝的理工科男生三三两两走过，拿眼觑他们。

　　吴磊手插裤兜，阳光透过树叶投在他额上。他得意洋洋的，一边脸上还有个酒窝：＂我们班四十一个人，一个女生。一个！谁想帮她拿个螺丝，都插不下手去！＂

　　＂那你到底帮上了吗？＂李小蔓忍不住微笑。

　　吴磊斜起眼：＂我？我可是有节操的人！我当时就想，等我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带来给学弟们展示一下，拯救他们被理工女毁坏的品味，告诉他们，更大的麦穗在前方！＂

　　李小蔓笑了：＂那你找到女。。。＂她忽然不说了。

　　吴磊低头看着她：＂找到了。＂

　　青翠的草坪上，铺着一层朦胧的金阳光。

　　木头长椅上，吴磊拿出手机给李小蔓看：＂这是我爸，八中的物理老师。这是我妈，八中的语文老师。这是我爷，我姑，我姑夫。。。＂

　　＂我和爸妈说好，把给我结婚买房的钱投给我开这个小公司。维修电脑就是没活时做，其实，我们几个的梦想是做电子游戏。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我还在初级阶段，没钱，目测好几年内也没房，车是姑夫淘汰的。但是我会对你很好，每年带你出去旅行，不对你乱发脾气，好东西先紧你。＂

　　＂李小蔓，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然后，戚朵看见另一个自己，郑重地对李小蔓说：＂生命之书薄如蝉翼，而且一页一旦翻过，除了爱，一切就已死亡。＂

　　一阵冰冷的秋风刮过，戚朵打了个寒噤。

　　清朗英俊的吴磊，与李小蔓十指相扣，李小蔓脸上是粉红的，她从未见过的新生般的安恬幸福的笑容。

　　然而巨大的梧桐树纷纷倒下，地面参差倾覆，落叶刀片似四处飞舞，他们两个却浑然不觉，仍站在最后一小块阳光绿地上。

　　李小蔓忽然伸出手，主动紧紧抱住吴磊的胸膛。

　　落叶尘埃落定，寻常的太阳又挂在天上。

　　殡仪馆食堂外，李小蔓和＂戚朵＂坐在阳光里吃饭，李小蔓夹起几颗米，扔给脚畔的麻雀。

　　不远处的松林中，一个保安负手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是靳勇。

　　戚朵走近他，凝视他，这才发现，原来感情，可以让一个人的面貌发生倾覆性的改变。

　　不，不是五官，而是神态。这与早前的靳勇完全不同了。之前沉默，是孤独的，但有时也是自在的。但此刻，他像鹰隼一样看着前方，牙关紧咬，眼下青黑，隐隐散发着暴戾之气。

　　＂你干嘛老跟着小蔓？＂

　　戚朵惊回头，竟是白良栋。

　　他还是那样整洁到尴尬的样子，挥一挥皮肤白细的拳头：＂再偷跟她，我揍你！＂

　　靳勇默默看他一眼，转身走开。

　　＂喂！＂白良栋叫他：＂我告诉你，我会和小蔓结婚的！你再鬼鬼祟祟，我叫我爸开了你！＂

　　靳勇猛地顿住，慢慢回头看他一眼。

　　白良栋昂起下巴，又对他挥了挥拳头。

　　气温骤降。

　　天空蓝透，满地金黄的梧桐叶。

　　戚朵和连湛踩在上面，干透的枯叶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这就是那天。＂戚朵的牙齿有些颤抖。李小蔓遇害的那天。

　　连湛安慰地搂搂她的肩膀。

　　戚朵冲进松林，四处悬望，没有人。

　　她又跑回办公室，门已经锁了。

　　她又跑到殡仪馆大门外，喘息未定，惊异地发现，李小蔓正坐在门外一个小摊子上吃米线。

　　那种流动的，点这一盏红灯的小摊，还卖小笼包和馄饨。

　　戚朵慢慢走过去，挨着她在小凳子上坐下。

　　李小蔓停下筷子，歪头对她一笑。

　　＂戚朵，别难过。谢谢你替我照顾家里，把你的钱全留给了他们。＂

　　戚朵嘴唇在颤抖。

　　李小蔓眯起眼：＂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在蒗水，十年前，来了一个瞎女人。后来她在山体滑坡时，为救一个孩子死了。你总让我想起她。＂

　　说完，她立起身，把五元钱压在碗下。＂再见，戚朵。＂

　　＂小蔓，不要去。＂戚朵终于再一次拉住了那只有茧子的小手，沙沙的，温凉的。她眼泪流下来。

　　李小蔓朝她笑一笑，轻轻挣脱，转身返回夜幕降临的殡仪馆。

　　＂李小蔓！你回来！＂戚朵眼泪鼻涕一起冲了出来，视线模糊。连湛伸手从她身后紧紧抱住她：＂戚朵！你冷静下来。李小蔓已经去世，这只是你的梦！＂

　　＂放开我！快去拉住她！＂戚朵发疯一样挣扎。

　　连湛的力气更大：＂她并不是因为你那天没拉她上车才死的。这是巧合，是命运，是太多事件导致的走向。我数一，二，三。。。＂

　　＂不要！＂戚朵大喝一声，浑身颤抖地冷静下来。＂不要。＂

　　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陪我进去。行吗？＂

　　连湛搂住了她。

　　两人默默向深秋初冬的殡仪馆的夜里走去。

　　＂小蔓。。她是个很好的人。很善良，很爱照顾人。我没有朋友。。。她让我感觉到了温暖。。。她真的很好，很值得被爱。。你知道吗，我总是觉得，是我把厄运带给她，也或者我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杀了她。。。＂

　　连湛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捧住戚朵的头，迫使她看着自己：＂戚朵，这种自罪思想和愧疚完全是由缥缈的感觉连接而成，不存在任何、真正的合理性，你明白吗？你是无辜的！我知道你很痛苦，你用怨恨自己的方式来达到事情原本可以转圜的幻想。但事实是，这件事和你完全无关。你也无法去扭转。你明白了吗？＂

　　戚朵的又一层眼泪的壳破了。

　　＂嗯。＂

　　一个人匆匆从他们身边过去，黑色大衣带过一阵风。

　　＂白良栋？＂戚朵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