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远淡淡笑了笑，心里却有点苦涩。他们租的这个矿含金量实在太低了，刘掌柜来看过一回他们挖出来的沙，当时就摇摇头，只怕到时淘出的金子大家一分，每个人能分到的还不如在木材厂做工的薪水。他心里烦闷，吃东西都食不甘味。吃完了一碗汤，想再去添一点，但走到桶边，见汤桶里都已见底，刮都刮不出来了。正在失望，边上有人道：“老弟，你不够吧？我抢得有点多，给你倒上吧。”

　　说话的，是同来的那个叫何老蔫的工友。这何老蔫年纪其实不算大，但整天蔫拉吧唧的也没几句话，他手上的碗里倒有大半碗肉汤，想必是刮出来的最后一点。他拿过杨定远的碗倒了一半进去，杨定远谢了一声，何老蔫说道：“谢啥呢，同来的，大家当然要互相照应。”

　　他们一边往回走，何老蔫一边低声道：“老弟，你说，咱这矿，还能有戏么？”

　　杨定远看了看他，也小声道：“尽人事吧。”

　　何老蔫愣了愣。他一辈子没念过书，几个字实在要想想才能明白。他道：“老弟，我觉得这矿准有戏。”

　　这回轮到杨定远愣住了。挖出来的沙子已经不少，刘掌柜看了都摇头，他也觉得前景不妙，天暖后人家淘出大把金子，自己带来的这些人只怕连口饱饭都要吃不上，真不知何老蔫哪来的自信。他只道何老蔫深藏不露，其实是个淘金的大行家，低低道：“老蔫，你淘过金？怎么看出来的？”

　　何老蔫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估摸着，那矿里金子应该有不少，做梦都梦见了好几回……”

　　杨定远差点要啐他一口。何老蔫这人平时闷声不响，看来也真是做梦做惯了，平时说出话来也当得上“痴人说梦”的评语，看来他还真抱着哪天时来运转，捡到块十几斤重狗头金的念头。只是这件事还真是杨定远的心病，木材厂来的这十几个人现在他当头，淘出金子来以前，这十多个人的吃喝就全在他身上。在煤矿干了两个月，木材厂又干了一年，虽然有了点积蓄，可也架不住坐吃山空，从土匪手里夺回来的八百卢布，这两月就花得差不离了。如果淘出的金子连饭钱都不够付，那不是又要白干？

　　他心烦意乱，可接下来背出的沙子更让他不安。刘掌柜又来看了一眼，这回倒没说什么，只是看看杨定远，问道：“定远，你是什么命？”

　　杨定远苦笑道：“穷命苦命，还能是什么命？”

　　“不是问这个，你知道你的八字么？”

　　自己的八字杨定远倒是知道的。他报出了八字，刘掌柜掐着手指算了算，叹道：“收了吧，就这样吧。你是南火金命，坐支又值空亡，浪底金，捉篮打水。”

　　杨定远也不知刘掌柜说的是什么，但听来和算命先生差不多，问道：“掌柜的，您还会算八字？”

　　“多少会一点。做这行当，不信命可不成。”刘掌柜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定远，你和昌佑交情不错，老哥哥也不说奉承话了，你是七杀命，没有发财的指望。要是当兵，倒还更合适点。”

　　“当兵？”杨定远苦笑一下，“没想过。”

　　“信不信，也就由你了。”刘掌柜叹了口气，“我以前也不信。当初还在九连城，我给自己批了一命，说我命中孤苦，举目无亲，那时还想算命到底尽是扯淡，我一大家子五六十口，兄弟就七个，怎么会孤苦？结果，唉，还不就是这样。”

　　杨定远一怔，犹豫了一下道：“掌柜的，您家里人呢？”

　　“都没了。甲午年，小矮子跟大清开仗，破了九连城，一大家子，就逃出我一个。”

　　怪不得他对日本人如此痛恨吧。杨定远想着，却还是不太相信刘掌柜算的命。他从小就听父亲说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从没想过自己要去从军。可是却又觉得有点玄妙。他从没跟刘掌柜说过尹春山想要拉自己去当兵的事，刘掌柜说出来的倒隐隐中似乎严丝合缝。刘掌柜说了一句，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又道：“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马上就开春了，好歹都是这一买卖，淘完了金，你再瞅瞅该怎么办，是对付下去还是另想别法。”

　　杨定远点了点头：“好吧，多谢掌柜的。”

　　“没啥说的，谁叫你是昌佑介绍来的人呢。”

　　杨定远肚里嘀咕你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把一个死人坑租给我们，反正挖不挖得出金子，租金都照收不误。

　　天渐渐转暖了，以前下矿前，非要烧好一阵才挖得下来，但现在烧了没几把柴，沙子便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老矿工说这两天就不能再挖了，天越来越暖，冰也慢慢化开，再挖下去，矿洞很容易崩顶。有几个矿坑都已停了挖沙，开始淘金子，杨定远他们见挖出的沙子倒有不少，但看样子能淘出的金子却没多少，这么多人天天都要吃要喝，现在全靠他撑着，霍敬奇分给他的那两根金条现在也吃得差不多了，真有点后悔当时该多拿一根。跟着他出来的工友这时也开始在背地里嘀咕，说挖上了这么个死人坑，得不偿失，做起事来也都有气无力。杨定远心里烦闷，嘴上仍得好言相劝，可空口白话，也说服不了什么人，只有何老蔫还在拼命刨着地。

　　天黑下来的时候，杨定远也已有点灰心丧气，招呼着旁人回去。淘金不顺利，让他很是失望，现在他也有点不知将来该怎么办。回去时，见何老蔫闷着头走着，一言不发，似乎还在想着什么，他道：“老蔫，算了吧，明天大家就开始淘金，再挖也挖不出什么来了。”

　　何老蔫头也不抬，只是低低道：“我估摸着，这准是个大金窝。”

　　虽然心情很不好，杨定远还是差点笑出声来。到这时候何老蔫还觉得这是个大金窝，真是做梦了。他叹道：“老蔫，认命吧，你真以为里面还埋了块狗头金？”

　　“狗头金倒不一定会有，可金沙准有一大堆。定远，昨晚我还做梦呢，梦见一镐挖下去，崩出来的全是绿豆大的金粒子。”

　　边上一个工友听不下去了，骂道：“老蔫，你真是梦头里想屁吃，当金粒子是你拉出来的，说有就是一堆？”挖出来的矿沙含金量不高，谁都很失望。挖沙辛苦不说，也十分危险。冒了危险挖到现在，只怕淘出金来大伙儿一分，分到头上连吃饭的钱都不太抵得过，何老蔫还在说什么有金窝，自是让人听了脾气不好。何老蔫被抢白了一句，杨定远怕他们说僵了伤了和气，忙打圆场道：“走吧走吧，晚上，今晚的汤又要被人挖光了，连汤底都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