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就是东北一带的强盗。俄国势力进入东三省后，烧杀虏掠不断，东北山岭中很多落草为寇的强盗都对俄国人恨之入骨，虽然不敢和大股俄国兵开仗，可俄国人一旦落单，就毫不留情，早十几年前出过一个杜立三，号称“包打洋人”，俄国人搜捕了他好几年都未能如愿。如果只是一小股俄国巡逻兵遇到了胡子，倒也可能会交上火来。如果是强盗，遇到他们这些马帮也同样不会客气。

　　陈柏川正在沉吟，一边金光云突然开口道：“说不定是日本人。”

　　“日本人？”

　　金光云点了点头：“西边十几里地外，有个日本人的兵站。他们为防我们出山，常派人巡逻。”

　　“巡逻队有多少人？”

　　金光云犹豫了一下道：“一般是十一个。有时少一点，也有七八个。”屯垦团被日本人封锁住了，朴再九好几次派人带货出去换粮，都被日本巡逻队堵回来了，还死了好几个。金光云也有一次撞上，好险才逃回去，说起来仍有点后怕。

　　这条回程的路也仍然不太平啊。杨定远想着，低声问老人道：“老爷子，那些人应该还没走远……”

　　老人还没说话，苏日勒和克却笑了起来：“不会很近。这人是中了枪后，马惊了才跑到这儿来。”

　　马惊了，尸体也应该离出事的地方不太远才对。杨定远有点听不懂，老人在一边叹道：“哥萨克人就算死了也不会从马上掉下来。这人是跑到这儿来，身体僵了才摔下马的。我也只听到一声枪，应该离这儿不算很近。”

　　原来格里高利说马是战士的双腿，就是这个意思。杨定远想着，又问道：“老爷子，那我们怎么走？”

　　老人看了看天道：“又要变天了，那伙人今天只怕也会在那儿打尖，还真不好办。”

　　“难道不走了？”

　　陈柏川边上另一个军人突然冷笑道：“管他是胡子、毛子还是小鬼子，我们手上也有枪。离兵站十几里，在这地方把他们干掉，起码得好几天才会有走漏消息，那时我们早就走得没影了。”

　　杨定远心想这这军人说起杀人来毫不在意，比杀人不眨眼的胡子也不遑多让。他看了看老人，老人却眯着眼看着天，慢慢说道：“能躲就躲，不能躲，就这么办。”

　　听老人也这般说，陈柏川他们三个军人马上就从雪橇上掏出了一捆步枪，一人一杆分了，连金光云和思华都拿了一支。马帮的人大多不会放枪，那三个军人便教他们如何上膛，如何拉保险，如何瞄准。杨定远拿着一支步枪练习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总不愿和军人打交道，可现在自己手上也握着一支枪。

　　正练着，思华走了过来。她个子不高，比金光云还矮半个头，这支枪比她的人都短不了多少。她小声道：“杨大哥，真要杀人么？”

　　杨定远看了看她。她的嘴唇向来都很红，可这时也有点苍白了，显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害怕。他小声道：“希望不要碰上吧。如果真碰上了，你就躲到我身后。”

　　思华摇了摇头道：“我不怕，就是不想杀人。”

　　“他们要杀你的话，怎么办？”

　　思华怔住了，半晌才道：“我还是不想杀人。”

　　谁都不想杀人。杨定远想着。第一次看到死人，还是在木材厂里，刘昌佑一刀捅死了那土匪，那时他都恍惚了一整夜。可现在看到尸体，心里却已很平静了。他想对思华说多看几次就好了，可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他小声道：“思华，这世界，总不能事事由得你的。放宽心吧，不一定会碰上。”

　　看着练得差不多了，马帮又出发了。这一次出发却特别小心，那三个军人不再坐雪橇，解下了马匹在前面探路。

　　路越来越难走。这儿本来就少有人迹，大雪封山后就更显得荒凉。到了黄昏时，果然跟老人说的那样变天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只是这一场雪却异乎寻常地温柔，风也不大，羽毛样的雪片在空中飘了好一阵才落到地上。

　　正要打尖的时候，在最前面探路的一个军人跑了回来，说发现那伙人了。那伙人被这场雪阻断了回程，在前面半里地外扎了帐篷，看样子，真是日本巡逻队。

　　“杀了他们。”

　　陈柏川说这话时，还伸出舌头来舔了舔。

　　雪橇停了下来。除了几个留守的，别的全都摸了上去。天已黑了，林中越发阴暗，杨定远抱着步枪走在那三个军人身后，突然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要杀人了。这个念头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他心头，唯一让他宽慰的是思华没有来。虽然拼命让自己不要害怕，可是手还是在不住地颤抖。他想像着子弹打进人体的样子，伤口炸开，鲜血喷出。虽然只是想像，但他似乎已经闻到刺鼻的血腥气。

　　半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雪还在下，这一群人就如同黑影般走吧，脚步声融入了雪落声中。正当杨定远快要透不过气来的时候，陈柏川突然停住了脚步。杨定远差点撞上他，连忙停下了步子，低低道：“怎么了？”

　　陈柏川没看他，仍是仔细打量着前面。前面有些亮光，正是那些日本巡逻队搭的帐篷。他低低道：“有不少马。”

　　杨定远睁大了眼看去。雪地上望出去，却是异样的清晰。前面是一片空地，扎了两个帐篷，光是从那里透出来的。帐篷外的树上，系上一群马，只是看上去怎么也不止十匹。陈柏川伏在地上，默默地看了一会，突然小声道：“有十九匹马。”

　　十九匹！杨定远看了看边上的金光云。金光云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以前……以前一直顶多是十一个人。”

　　这支巡逻队如果有十九个人，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就不容易了。难道退回去么？除非让马帮立刻走回头路，否则明天天一亮，就要和他们撞个正着。陈柏川也在沉思着，忽然道：“逼上梁山了！我去把他们引出来，你们在这儿埋伏好，瞄准了再开枪。”

　　要怎么引他们出来？杨定远还没问，陈柏川已绕向了一边。他生得很高大，行动却极是敏捷，走动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不一会便消失在暮色中。另两个军人小声道：“架好枪！怎么瞄准没忘吧？”

　　杨定远找了棵大树，将雪压了压了实，将步枪架在了雪上，枪口对准了一个帐篷的门口。雪还在落着，洒在他肩上，那么轻柔，甚至有几分暖意。

　　要杀人了。他想着。

　　并没有多久，但杨定远却仿佛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咯咯咯”，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扭头看了看，却是金光云伏在他边上，抿着嘴死盯着篷，可嘴角不是抽一抽。

　　他是害怕得牙齿都在打战啊。杨定远想着。听得要来杀人后，这个少年一直异样的沉稳，可心里毕竟也在害怕。他正想安慰金光云一句，可又说不出话来。

　　我一样在害怕。他想着。想到一个鲜活的生命马上就会消失，无论是谁都会害怕吧。杨定远闭上了眼，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个噩梦，再睁开眼时，在煤矿，在木材厂，在矿场地窖，甚至在牢里和马库斯做伴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