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春山笑了起来：“其实也不算离谱。前清开国，他们大多不识汉字，就拿一部《三国演义》当兵书读。”

　　杨定远呆了呆，诧道：“还有这种事？”

　　“当然是真的。”尹春山看了看杨定远，又道：“定远，这是你第一次上阵吧？”

　　“不算第一次了。”

　　尹春山有点诧异：“以前上过阵？”

　　杨定远把那一回跟着马帮，伏击日本巡逻队的事约略说了。尹春山听得很仔细，听他说完，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我本来还担心你第一次上阵会怯场，不过看你并不怎么慌，原来杀过人了。”

　　尹春山这话算是夸奖吧，可是杨定远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杀过人难道值得夸耀么？杀人多了，也就渐渐迷失了自己吧。刀是利爪，马是翅膀。一个骑手有了这两样，才会飞起来。现在，自己已经开始飞翔了，只是飞起来的还会是一个叫杨定远的人么？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至今也辨不明真假的那回面对银狼的事来了。

　　这时小个子突然从前面疾驰而来。他是去探路的，一到尹春山马前，小个子大声道：“大哥，那车站里有一百来个人。干么？”

　　离车站已经不远了。尹春山看了看道：“天已不早了，今晚先在这儿歇息，明天一早出击。”

　　小个子答应一声去了。杨定远诧道：“尹团长，为什么要明早发起攻击？不怕消息走漏么？”

　　尹春山道：“骑兵团只有三百来人，目标并不大。而且捷克人不是哥萨克，他们睡得晚，起得也晚。现在攻击，他们正好以逸待劳。等明天一清早，他们还没睡醒时再发起攻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说着，他勒住马，转过马头对身后的骑兵喝道：“全体下马歇息。今晚睡好点，明天一早就发起攻击！”

　　众人答应一声，都睡下了。杨定远将马拴到一边，也坐了下来。这儿离铁路尚有好几里，很是偏僻，连人都没有。士兵们都已下马，开始埋锅造饭，杨定远就着篝火掏出本子来记日记。他本来用的是毛笔，尹春山要他记花名册时给了他一支钢笔，现在用钢笔来写字，只觉更加得心应手。因为钢笔字可以写得小，一页纸写的就更多了。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陈振中凑过来小声道：“定远哥，要开仗了啊。”

　　杨定远正在写着，头也不抬道：“是啊。”

　　“可是……”

　　陈振中的声音有点颤，杨定远这才省得他是怕了。如果凭着一股血气投入厮杀，什么都来不及想，也就罢了。可现在要先睡一夜，明早就要杀人，这一晚陈振中定然极其难熬。他停下笔，往边上让了让道：“振中，坐这儿吧。”

　　陈振中坐下来时，身子还在发抖。杨定远低低道：“振中，你是想着明天的事吧？”

　　陈振中有点怔忡，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杨定远从身边掏出一块干面包道：“在火上烤一烤，吃下去。”

　　陈振中接过干面包来，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凑到火边烤了烤，三口两口吞了下去。干面包当然不好吃，不过烤过后终有点香脆。杨定远道：“现在你心里舒服点没有？”

　　陈振中摸了摸心口，咧开嘴道：“好多了。刚才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一样。”

　　“你越怕，这心就越跳。只要想着，吃饱了，什么事都是赚的，那就行了。”

　　陈振中有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道：“定远哥，你不睡么？”

　　“我还要再记一回日记。”

　　陈振中“噢”了一声。将外套裹了裹，靠着树睡下了。杨定远看着他睡下，心头忽然有一丝微微的刺痛。这个发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自己，什么都听自己的。现在当兵杀人了，他害怕的时候想到的还是自己。可是自己又能教他什么？

　　火堆边，他写了几个字。只觉上下眼皮直打架，都快睁不开了。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轻而清越的声音。

　　——人。

　　杨定远猛地抬起头。中国人从不会这样称自己，难道是被那些捷克斯洛伐克人发觉了？他用力睁开眼，眼前那堆篝火正烧得噼啦作响，在火堆那一边，他看到了……银狼！

　　是的，银狼！

　　银狼巨大的身躯仿佛一块雪一样，兀立在火堆的那一边，两颗明亮的眼珠正盯着自己。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只是如同看着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样的眼神。

　　——人啊，你还在走么？。

　　——人啊，接下来的路还有那么长，你真的准备好踏上这条不归路了么？在这条路上遍布荆棘，到处是利爪和尖牙，夜长得无休无止，你真的还有勇气走下去？

　　杨定远死死地盯着火堆后那一双眼睛。篝火熊熊，越烧越旺，仿佛要把黑夜都烧穿。

　　是的，我准备好了。

　　我会走下去，即使这条路没有终点，即使夜没有尽头，我也仍然会走下去，直到明天来临。

　　他毫不畏惧地盯着火堆后那双眼睛，听见自己在无声地怒吼。

　　看到了么？我的身体已经燃烧起来了，每一根毛发，每一寸皮肤都在闪光。我会一直走下去，无畏无惧，不可阻挡，就算这儿的夜长到永远，我也会走到太阳的那一边。

　　火堆里，忽然发出“叭”一声爆响，杨定远眼前也霎时一暗，这时他才发现篝火其实并没有刚才看到的那样烈焰熊熊，不可向迩，只是在身前吐出一些小小的火舌。而火堆的那一边，隐隐约约只是一些睡着了的身影，还有放哨的士兵偶尔走过。

　　是幻觉么？杨定远想着。想来也应该是幻觉，银狼不可能在这个地方出现。然而，杨定远总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和那头白色的巨狼连在了一起，因为银狼的声音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我会走下去的。他想。一定会。就算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只要我还能走，就一定会走下去。

　　天还很暗，小个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起来了，别睡了！”有个人都睡眼惺忪地起来，撇着天津腔嘟囔道：“嘛事儿……”小个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道：“醒醒吧，别拿性命不当一回事。”

　　小个子是对那天津人说的，但杨定远也为之一激凛。马上就要投入厮杀了，这是随时都要掉脑袋的事，可不是平时训练。他一骨碌起来，推了推边上的陈振中。陈振中还在渴睡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说：“别弄我！”杨定远一把拎住他的肩把他提了起来，大声道：“振中，要出发了，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