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腊月中旬,邯郸市郊,一所中专学校。正值放假之际,整个校园一片混乱。
两天前结束了一场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年终大考。对于我们九五届生来说,这次大考意味着所有的书面课程全部结业,我们学制是三年,这是我们倒数第二个学期,也就是说,明年再有一个学期我们也就毕业了。按照学校以往规定,最后一个学期是实习期。同学们大叫“今生今世再也不用考试了”,欢呼、雀跃,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
只有我闷闷不乐。
两年半以前,在那个夏末秋初的日子,我是如何怀着一颗受伤的心别别扭扭不情不愿来的这所学校,其情其景依稀如昨。尽管我努力适应,可是我实在无法喜欢这座学校,也无法在这里像班主任老师说的那样“既来之则安之”,尽量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快乐地投入生活和学习。不,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安居乐业”。也许是我适应能力太差,可是只要一想到心中的那个梦,那个在我心中执着多年的我生命中唯一的,可是因为来了这个学校——我一直固执地这样认为——它就变得仿佛越来越远的梦,我就感到一阵阵说不出来的心痛和难受,压抑和苦闷。而除了默默忍受这糟糕的一切之外,我似乎连改变的努力也不知如何去做一下下,这常常使我十分的懊恼和灰心。两年半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成绩已经发放下来,少部分同学有科目不及格的,学校安排去补考。这样预想着再过两天、最迟也就三五天的事也就放假了。明年半年一过就是毕业,毕了业怎们办呢?出了这个校门我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只要稍稍那么一想,心里就一阵阵巨大的茫然。我知道除我之外当然所有的同学无非是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工作,然后不外乎就是再找一个条件相当或者是好一点的对象结婚、成家,然后就是——不管美不美满、幸不幸福,至少是稳妥的一生了。这向来也都是一个平凡女子的命运。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完全、从来不是。
因此,尽管我很不喜欢这所学校,对这里厌恶至极,早就想着能快快离开,可也并不期待毕业。我是多么矛盾、无助。
但是周围的同学们就不一样了,一经考完试便一个个的都像出了笼的鸟儿一样欢快轻松气来。平日里那些关系要好的,更有恋爱中的男生女生,五七成群,双双两两,这里一簇,那里一对儿,抓紧时间,相互聚拢着,偎依着,形影相随,卿卿我我,说不完的依依不舍,诉不尽的温柔缠绵,整个校园,绵延到学校后方的那片荒草地里,尽情营造、挥洒着离别的氛围。我零落在她们中间,分明是一只孤独的羔羊。
那天,天气格外晴好,太阳露出大半个冬天都没有出现过的白白的脸庞,久违的阳光照在校园里几杆光秃秃的大树以及小树上,在地面上投下几纵稀疏的薄薄的影子。尽管阳光很好,且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可是依旧很冷。北方的冬天,一进腊月,就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现在正是数九寒天,空气有零下七八度。是个下午,我穿了件两个星期前和安慧一起出去买的廉价棉衣,土黄色,脖子上围着自己织的乳白色围脖儿,倚在坐北朝南的一排宿舍楼第二层自己宿舍门口的栏杆上,懒懒地环视着校园里的一切发呆。除了发呆,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头顶的天空,是一贯的苍灰,因为附近有座大型化工厂,厂里排放的污水不禁严重毁坏了附近的一大片土地,致使学校后方方圆数百米的土地不能再种任何庄稼,且厂里长年累月排放的烟雾,也严重污染了周围的空气,因而这里的天空一年四季从没有清清澈澈湛蓝湛蓝的时候,即使是在秋高气爽的季节;夜里,更是连一颗星星也难得一见。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望着蓝蓝的天空和天空中的朵朵白云产生一些奇妙的幻想,我幻想最多的是自己可以变成一只鸟儿,在蓝天白云间自由飞翔,或是成为一个仙人,到一个高高的世界里去,在那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可是这里通年四季连个蓝天也没有。
我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伏在栏杆上的蜷缩在大袄宽袖里的手臂略动了一动,这才感觉到胳膊都有些酸了,腿也站的有些酸难受。于是站直身子,伸了伸双臂,稍微活动了一下周身。恰如是:心思烦乱,百无聊赖。
正要转身回宿舍,一扭身,看见安慧从楼道那边走过来,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上,挂着活泼可爱的吟吟笑容。
“嗨!”她学着电影里的姿势扬手朝我打招呼。
“怎么,没跟你的王子出去?”我随也变了笑脸相迎。
和安慧相交以后,也许是被她传染,我偶尔会说一两句趣话。我一向是个很生硬的人,我的脾气秉性都是生硬的。安慧曾经说我不像个女孩子,我也这么觉得,并且从不喜欢自己是个女孩。记得孩提时代我曾经问母亲,为什么把我生成了个女孩,而不把我生成男孩?母亲柔声问我,“女孩不好吗?”我低下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红着脸说了一句,“女孩有月经,很麻烦的。”母亲笑着摇头。后来我的月经比同龄女孩来的都要早,不知道是不是早熟的缘故。
见我调侃,安慧脸嗖一下红了,态度却完全的不以为然,“王子去市里了,所以灰姑娘一直呆在宿舍里。”说完哈哈大笑。安慧是一个特别乐观奔放、爱说爱笑的人,跟我的性格,完全天壤有别。记得有一次她曾笑着跟我说:“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这么好呢?刚开始的时候,你一脸的忧愁,不言不语,完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说实话,当时我连说话也不敢跟你说一句呢······没想到啊,真是一点儿也没想到。”她一边说笑,一边慨叹有加。
“我也没想到啊,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吧。”我淡然笑说。
“是啊,的确是,‘猿——粪——’”安慧诡秘的眼神瞄着我笑,嘴里拖着轻长音。我知道她说的是这两个字,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过的“猿粪”之于缘分的一个小笑话。我撇了撇嘴,接下来也许我该或真或假地在她身上捶一顿的,然而,我没有,在我身上从不会发生那么大的动作,那样的话恐怕就不是我了。接下来我只是冷笑了一下。
事实上一直我并不相信什么缘分之说,两个人碰到一起,合得来的话,也不过是巧合罢了,这不会是一种什么什么的安排,就像我不相信人有前世今生,不相信这世上存在什么鬼神一样,自然,也不相信命运会安排或者注定什么。至于我口中所说的缘分,当然不过只是那么一说而已,大约也是之于我和安慧的真情友谊上有些心情不一样之故。
我跟周围的人相处一直不好,也许是我天生不会跟人相处,就连母亲,世上这个最亲近的人也常常说跟我合不来、没缘分,因为我跟她一说话就掐,我们从来、几乎没有一次和谐相处过。父亲偶尔曾教过我点滴关于为人处事之道,可惜我学不会,也实在根本不屑为之。有时候我觉得也许母亲不该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许我是这世上多余的一个。我知道每个人实质上都是孤独的,可是我的孤独是另一种情况。
我不仅是不会跟人相处,也不喜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会的缘故。尤其是男孩子,觉得他们一个个肮脏、卑劣,无与伦比,本能地拒绝与之交往,甚至就连与其说一句半句话也觉不屑。
来到这个中专学校,和安慧之间渐渐建立一份深情厚谊,是意外又意外的事。也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过,但是这样的真心相待、惺惺相惜,却是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的。从刚进学校第一次排座位因为身高相差无几刚巧排在一个桌上开始,两年半以来我们俩差不多一直同着桌——后来的排在一个桌上,自然是我们着意如此。郁闷之极、失意之极的中专生涯,因为安慧的相伴,不能不说心灵得到些许安慰。
直到两个月前,我们之间因为一名男生,莫名生隙。那天上晚自习之前舍友们在宿舍里聊天,和往常一样,当然是她们在聊,我大部分时候只负责听,一边捧着饭缸子默默啜着缸子里的水。有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即使我想,那也没有办法跟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就像她们那样,有说有笑,相处融洽。
“哎,你们看安慧跟宋子丰现在都快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啊。”她们的话题扯到安慧身上,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不过这两个看上去倒挺般配的,一个亭亭玉立,一个高大俊朗,真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呀。”
“哎呀,俩人那个亲密劲儿甭提······”
我越听心里越不舒服,终于,我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你们也真是的,安慧是那样的人吗?她的性格你们谁还不知道,不过就是跟谁都能谈得来罢了,她跟那个宋子丰,无非也就是比别人更······熟识一点而已,你们别在这造谣人家了!”我极力要替关系最好的同桌辩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校园恋虽实属平常,可终归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学校并没有明文规定不许谈恋爱,可也并无畅行之意。也许关键是我,看不起校园恋的缘故。
“哎,人家都快夫妻双双把家还了,你不会还蒙在鼓里吧?怎么,蔡文城,安慧什么都没跟你说吗?亏你还是她最好的朋友。”梁碧青撇着厚厚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的话刺一般扎痛我的耳朵。我没理她。心里想着待会儿见了安慧,我自然是要问一问她的,这个,一问便知。当然我是不信的,基于我对安慧的了解,我绝对相信她是“清白”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不出半个小时的工夫,我便知道,一切已经不必问了,因为,答案已经摆在那里。
“来,坐这。”
当我正要穿过课桌之间的甬道走向我的位于最后一排的座位时,一只手突然猛一下悄悄拉住了我的衣襟,是周夏红。她的座位在第二排。周夏红压着嗓子,神色诡秘,不容我说,连拉带拽把我拖到她旁边的一个空座位上。这是市里一位跑堂的同学的座位,这位同学晚自习是不上的。“你没看看你的座位已经被人占了吗?难道你想当电灯泡儿不成?”她低声笑着,很机密的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