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第1章 雨雪霏霏
作者:温素晗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段先生,我的眼睛,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雪央每每问起这句话时,段衡总是觉得心中晦涩,无法直视她那双透亮的眼。

  那双眸中透出的光彩,让人怎么也无法想象她是个盲女。

  而他的回答也一如既往:

  “会的,等你记忆恢复,一定会的。”

  段衡第一次见到雪央时,素来温和的水云谷是下着雪的。

  六月底的水云谷,最是明妍动人,太阳光线十足十地照在谷内花花草草上,给足了营养,使碧草如茵、繁花似锦,微风轻轻拂过,便是香飘百里、花波似海,摇曳地满山谷都充满了生机。

  段衡便是在这个时节回谷的,似是掐准了一般,回来便抱了个飞花扑满怀,熟悉的甜爽气息送入鼻内,他觉得整个人都舒展了开来,连日里来的奔波劳累也便都洗净了。

  踏着一路的碎花回到闲雅居,还没来得及换身干净衣衫洗洗风尘,便又被自家师父轰了出来,命他去花海旁的陶记铺子讨壶好酒回来。对于师父这脾性,段衡也是无奈,便嘱咐了师妹代他去向谷主复命,自己携了个酒壶就下山去往花海。

  陶记铺子依旧是一副快要坍塌了的模样,屋旁的大树几乎要将它压倒,但这破屋子却依旧坚强地屹立在这里,究竟立了多久,段衡也不知道,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水云谷内有一家陶记铺子,能酿天下最好的酒、煮世间最好的茶。

  推开陈旧的店门,伴着几声“吱呀”声,那门还是摇摇晃晃着稳稳停住了,段衡迈步走进店内,一眼便看到窝在柜台前、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着研究棋局的陶老翁,便喊道:“老先生,师父来让我向您讨酒。”

  陶老翁聚精会神地盯着棋局,眼睛睁的又大又亮,似是没有听到段衡喊他,一动不动。段衡又唤了几声,他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陶老翁抬起手,伸指迅速向角落一指,便算是回了段衡,而转眼双手中又是牢牢抓着一枚棋子,死盯着棋局。

  段衡摇头笑笑,也是早就已经习惯了的,只是这陶老翁每次放酒的地方都不同,他也不不得不每次都问问。走过去拨开厚重的布,段衡舀了酒倒满酒壶,又将那里归置妥当,拎着酒壶便缓缓踱到柜台前,低头扫一眼棋盘,目中含了几分笑意,“老先生,孟川让我给您带句话,不知您听是不听?”

  陶老翁听到这话总算是抬了头,他狠狠掷掉手中棋子,瞪眼瞧着段衡,怒道:“那死小子还知道记起我了?七年前他走的可是相当潇洒,这期间半个消息都没有,怎么?他是看我死没死?”

  “老先生,孟川他还是想着您的。”段衡乐呵呵地瞅了眼陶老翁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弯身捡起了那枚被扔掉的棋子,摸一摸上面细微的裂痕,便夹在指中把玩。

  “想我?那死小子还有时间空出来想我了?他只要不忘了这养他的水云谷就不错了。”陶老翁抓起桌子的茶灌了一口,稍稍顺了些气,“说吧,他让你带什么话。”

  “这话嘛,都在这信里了,老先生,您还是自己看看吧。”话语间,段衡已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陶老翁。

  “搞什么鬼。”陶老翁没好气地嘀咕一句,狐疑着接过了信,却并不打开,只端在手上看着信封上的潦草字迹沉思。

  段衡瞧着他,心想,这信陶老翁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看的了,于是晃一晃手中的酒壶,笑说道:“老先生,那我就先走了,师父还在等着。”

  刚欲转身,余光瞥见棋盘,他顿一顿,又说道:“不过,老先生,其实这棋不难解。”话语落下,只见段衡袖口下的手微微一动,方才那枚棋子便稳稳落在了棋盘上。

  未等陶老翁反应过来,段衡已经闪了出去,只留下一句“告辞”的余音,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

  陶老翁怔了一瞬,立刻火冒三丈的跳着大吼起来:“段衡,你个小兔崽子,又来破了我的棋局,看我下次看见你不打断你的腿!!!”

  段衡此时早已跑出了很远,却依旧能隐隐约约听到陶老翁的咆哮,不禁莞尔。

  这陶老翁的棋艺,在谷内可谓是“臭名远扬”,但他始终孜孜不倦地研究着下棋,想着有朝一日成为棋圣,这股倔强的劲头,也不知道是该敬他,还是笑他。

  想到这,段衡不禁摇摇头,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却忽觉鼻头一点冰凉,抬头望天,竟是几片雪花飘飘荡荡着柔柔落下。段衡伸手去接,雪瓣落指即融,凉凉的带着几分舒爽沁入心里。

  段衡觉得稀奇,水云谷一年四季皆是温暖如春,从不曾下过雪,今日,竟是难得一见。

  素白的雪,越下越大,落在谷中花草上,遮去了它们缤纷的颜色,洁净地模样,却使得段衡心生欢喜。他慢悠悠地走在谷中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景致,不知不觉间,竟是走到了谷口附近。这才刚从这里进入谷内不过半日,却又走到了此处,想来,他与这谷口也是有缘。不过,回谷时是夏花雨,现下却是飞絮雪。

  兀自笑笑,段衡提一提手中的酒壶,想着师父也该是等急了。正欲折身返回,却在此时闻到一丝血腥气味。他立刻皱起眉头,左手摸上腰间长箫,稳步寻着气味而去。

  走至谷口,在近处一看,段衡算是看清了,分明是一位受了伤的紫衣姑娘,卧在白雪间,血染了一片,好似开在冬日枝头的大朵艳丽红梅。他立刻将酒壶往腰间一别,几步便跑过去扶起女子,垂头低声喊道:“姑娘,你可还能听见我说话?”

  紫衣女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眉头因痛苦而紧锁着,她的身上多处伤口正留着血,最触目惊心的便是额头的一处伤,鲜红的血留下来,几乎遮盖住了半张脸,此刻段衡轻轻摇晃她,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听不见他的言语了。

  段衡当即也不再耽搁,立刻背起女子,也不顾她身上混着血的雪水覆在他的衣衫上,运起轻功便奔向闲雅居。

  此时闲雅居内,也是一片银装素裹,鹅绒般的雪绵绵不断地一层层覆在地上,谷内气候虽还是温和,但雪不化不凝,软软地铺在地面上,像是一层厚实的绒毯,轻轻盖在盛开的花草树木上。屋瓦上也积起了一层层的厚雪,累到一定厚度便又开始不断落下,便成了雪花雨。闲雅居后院的荷花湖中,雪花落下便是融一半留一半,被风轻轻一吹,就又覆到了荷叶、荷花上,活泼的模样,像极了此时院内的黄衫女子。

  “师父,你瞧,这谷里下雪了。”云念心站在雪里,欢快地跑来跑去,也不忘向门边站着的青衣女子说话。

  “是啊,水云谷下雪,这是稀罕事,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宋青霜倚门望着漫天飞雪,似是回答云念心,也似是喃喃自语般,神情有些恍惚。

  “什么是福是祸啊,师父,不要想这么多了,赏雪才是要紧事,反正啊,念儿是第一次看到雪呢。原来雪是这么美的。”云念心捏了一把雪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瞅着,满脸孩童般的欣喜。

  宋青霜看着,面上也露出了几分温和的笑容,云念心是水云谷谷主独女,生性烂漫纯真,心眼也是极好,全谷上下都是捧在手心里去疼惜呵护的,对她的保护可谓是到了极端,因此她也不曾出谷去见见世面,水云谷中又从不曾下雪,也难怪她会这般欢喜。宋青霜不禁又想起当初收这孩子为徒的情景,谷中五大长老,唯独只有她一名女子,于是大家便都劝着她收了云念心,宋青霜是个倔脾气,当时已有了一徒,决意不再多收,但当尚在年幼的云念心拽着她的衣角一脸纯真傻气的笑着喊她师父时,她看着那双明澈的眸,忍不住心软,就收下了她,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云念心长大了,却依旧如初时般单纯。

  “师父,师兄回来了。”

  宋青霜正想的出神,却忽然听到云念心急切的呼唤声。她摆摆手,纳罕道:“回来就回来了,怎么这么大惊小……”

  话说到一半停在了喉间,宋青霜抬头看到奔入园门的段衡,以及他背上的重伤之人,面色一凝,立刻侧身让出房门,“去内室。”

  段衡一点头,脚下不停,直奔至内室床旁,缓缓放下紫衣女子,紧随而至的宋青霜和云念心连忙扶了那女子,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于床上。

  宋青霜也就势坐在床头,为女子把了脉,边看着云念心检查女子伤势边问道:“怎么回事?”

  段衡早已背过身去,听到这话便将方才找到女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谁这么恶毒,把她伤成这个样子。”云念心检查着女子身上伤口,越查越心惊,这名女子身上,几乎每一处都有或大或小的伤口及毒虫毒蛇噬咬的痕迹,而最触目惊心的不止头上那道血迹斑斑的伤口,还有左肩那道鞭痕,深深刻在皮肤上,仅差一点点便触到了心口的位置。

  “她是巫族人。”宋青霜看着云念心检查完了伤口,淡淡地说道,“这服装样式我见过,是巫族女子平日里的穿着。”

  “巫族,那不是……被人称为邪魔的一族吗?”云念心小声说着,看着女子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好奇,她只常听长辈说起巫族,却从未真的见过,如今看这女子,虽满身污秽血迹,但依旧能隐隐看出她清秀脱俗的姿容和淡雅的气质,怎么也无法将她与邪魔混在一处。

  “对,就是那个巫族。”宋青霜瞥一眼云念心,又转头看看段衡,“那这个女子你们救不救?”

  “救。”云念心说这话一点都不迟疑,一脸坚定地看着师父,那目光似乎在说,如果师父不答应,那就是天大的错一般,看的宋青霜一阵无语。

  段衡也是笑了,道:“我早已认出那是巫族服饰,若我不想救她,又何必带回来。”

  宋青霜点点头,对他们的回答也是预料之中。她再次为女子把脉。

  “念儿,去打桶水进来,为这位姑娘清洗一下伤口,再拿一身干净衣裳。衡儿,你出去。”

  “是,师父。”

  “……”

  被宋青霜赶出屋子后,段衡换了身衣衫便一直坐在门前台阶上看着依旧下得柔和的大雪,时不时能听见屋内师父的嘱咐声和师妹的应答声。

  夜幕降至,雪下得更大了些,密集的绒雪大片大片地直直落下挡着视线,有些看不清远处,只能瞧见一片模糊的白。屋内也早已点上了灯火,明亮的烛火照着窗,投在院内地面上,一方暖黄静静地散开着,段衡转而又瞧着这,算算时辰,屋内也该有动静了。

  果然——

  “衡儿。”

  听到宋青霜唤他,段衡立刻起身进了屋,却只见脸色凝重的师父,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念儿,而那女子情形,却似乎一点不见好转。

  “背上她,我们去见谷主。”宋青霜这话是对着段衡说的,而话语间,她已经径直起身向外走去。

  段衡心中一沉,知情况不妙,二话不说背起了那女子,云念心忙取了一旁披风披在女子身上,二人随在宋青霜后面,施轻功踏着大雪直奔水云园。

  进了园内,就见几名弟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哎呦”地喊着,一看便是他们那师父的杰作,段衡不禁头疼。

  其中一名守在门口的弟子见了他们进来,扯着一张痛到扭曲的脸对他们笑笑,硬是撑起身子指指不远处的屋子,道:“云清长老去了那里,师父说,你们到了也去。”

  “多谢大师兄。”段衡向他匆匆道谢,只歉意地颔首一笑,便和云念心向那边跑了过去。

  “巫族人?”云知曜看了女子一眼,向一边犯困的女子挑挑眉。

  “嗯。”宋青霜斜靠在椅子上打着哈欠,低低应了一声,也不去看这位谷主,阖上了眼闭目养神。

  云知曜熟知她的脾性,也不计较,又低头仔细瞧着那女子,似是沉思。

  见此,云念心倒是急了,她上前扯住那宽大的玄色衣角,道:“爹爹,你不会因为她是巫族人就见死不救吧?”

  “怎么会。”云知曜轻轻叹口气,按下念心的手,走近几步为女子把了脉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瓶扔给了宋青霜,“喂她吧。”

  上一瞬还闭着眼的她,下一霎那就已经稳稳地以指夹住了药瓶,微微勾唇,宋青霜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拔开瓶盖倒了一颗药丸,送入女子口中。

  “这是……回命丹?”段衡惊了一惊,回命丹是救命的药,任何医治不了的病和伤,都能经它抢回一条命。天下之间只有水云谷有此药方,而药方中的药材也是世间罕有,因此水云谷也只有区区三颗,可算得上是镇谷之宝了。段衡虽惊讶于云知曜肯果断拿出这药救巫族之人,却也是更惊讶于那女子的伤势,没想到要用回命丹来救。难怪就连拜于医圣门下的师父都束手无策。

  “嗯,这位姑娘伤的实在是重,只看外伤你们也知道吧,但更糟糕的是,她中了巫族中最烈的毒——噬心魂,更不用说其他各种毒素混合在一起在她体内斗着,根本不是常人忍得了的。也不知她是何人,做了何事,竟遭自己族内如此对待。”云知曜解释了一番,看着女子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不解,随后,忽又想起什么般,对着屋内三人说道:“若你们真心想救她,就一定要保守她身份这个秘密。”

  三人都是一点头,说到底,巫族终究是世所不容的,这一点,在这避世的水云谷中也是一般无二。

  “不过,”云念心想到进屋后自己爹爹说的第一句话,歪头看着他,“爹爹是怎么知道这位女子身份的?”

  云知曜一愣,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久远,似是陷在回忆中,远到所有人都看不真切。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半晌才答:“因为……她的模样我认得……”

  “认得什……”

  “咳……”

  云念心刚要再问,就听到身后女子一声咳嗽,她连忙将话咽入肚中,急急转身看去,段衡也是忙凑近了几步。

  却见那名女子悠悠睁开了眼,透亮的双眸迷离着没有焦距。

  “好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