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第一百三十六章 空翠湿人衣(3)
作者:阳阳宝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午晌,外面的气温渐渐回升,宁亲王上了年纪,隐隐有了倦意,秦羽蹊便拉着淇璋下去吃东西,领路的是一直服侍在宁亲王侧的王府管家永福,一别多年,永福更添老态,但那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仍不乏温和精明。淇璋是个见惯了世面和生人的人来疯,与谁都自来熟,此时,梳着两只总角,穿着一身宫中新制小裙的淇璋被永福拉着,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不时奶声奶气地问这里是哪里,哪里又是干什么的,永福耐心地回答,恭谨又温柔,从秦羽蹊眼中看来,宁亲王府一如昨日,时光静好,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温馨。

  秦羽蹊将淇璋留在存心殿吃东西,自己一个人顺着存心殿的墙根慢慢往后走。

  信之斋尤是她与夙恒当年离开的样子,但唯有一点不同,不知是谁在南墙的玲珑窗下,一块长满青苔,润润湿湿的砖瓦中,手植了一株爬至房檐,又哗啦啦地如孔雀开屏一般扬至半空的黄刺玫,单瓣优雅的黄刺玫团团簇簇地挤在一起,热闹非凡,像极了九天上的繁星倾泻而下,又像乞巧节明晃晃的花灯,开得满街满巷,一派绚烂夺目。

  在她所有的回忆中,信之斋的颜色都是艳艳的红、热烈的红、温暖的红,窗前的红烛明亮、衣搭上的嫁衣情脉脉,夙恒带着对她永恒不变的爱,静静地等待着,她那一颗摇摆不定的心。

  好在最后的最后,她没有让他失望。只是这份斯人已逝的情,在流光灼灼的时光中,要如何淡忘,或者,要如何笑着怀念?

  喧闹不停、悲痛不散的心渐渐屈服于眼前的一丛明黄色,秦羽蹊伸出手臂,张开五指,遮住东方天边刺眼的阳光,在她指尖处,一朵开绽的黄刺玫,吐露清清淡淡的芬芳,她微微眯着双眼,搜寻信之斋中熟悉的味道……

  大禧的那日夜里,她坐在妆台前卸去一身珠光宝气,而夙恒用她如今最想念的那双有力的、骨节分明的手,从后轻轻揽住她的腰,心满意足地告诉她:“我这小半辈子,还没有这么开怀过。”

  从墙角酝酿而起的一阵风,扑向枝桠颤颤的黄刺玫,单薄的花瓣随风簌簌而落,如雪片一般纷纷掉落在她瘦弱无骨的肩膀上、纤细墨黑的青丝发髻上,前世的种种:寂静之中夙恒在灯下的喁喁细语也好,深藏的甜蜜与难过也罢,洪水似的扑面而来,将她溺毙其中,无法自拔。

  拖着沉重的步伐,秦羽蹊打开信之斋的大门,在正厅最明显的地方,安然地摆放着她大婚当日,戴在发髻上的九翟冠,轻纱覆盖的九翟冠,依旧在尘埃之中发着明亮耀眼的光芒,仿佛在等它的主人归来。

  秦羽蹊看着九翟冠的眉眼渐渐柔和,她摘去轻纱,将九翟冠再一次比在发顶,金灿的流苏附在光洁的额头上,摇曳生姿,尊贵荣华。这是夙恒第一次将万人臣服的那份尊贵戴在她的头顶,他耐心的,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她陌生的世界。

  秦羽蹊走向妆台前,一手拿过铜镜,静静地端详镜子中熟悉的自己……当时当日之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红烛摇曳中,身着黑与红二色常服的夙恒,正歪着头研究她头顶的繁杂发饰,幻境之中的她,是当年少不知事的年纪,脸颊上的红晕出卖了强装的淡定,那副欲语还休的娇羞恰到好处,她对着镜子中的夙恒笑道:“你是要帮我?”

  夙恒点头答是,一手去拆红粉的牡丹花,他小心翼翼,谨慎认真至极,终于将连着一头青丝的花慢慢摘下,放到桌上摆好。

  “羽蹊,”他手不停地去揪另一朵:“我看出你的心思,你是一心一意要跟我走,往后我们做逍遥夫妻,可我心里还有些东西放不下,想问你……”

  她手一颤,眉梢垂下来,眼眸中顿时漾起一丝没落。

  时至今日,看到当年的自己,脸上那份根本无法掩饰的落寞,秦羽蹊有些心疼夙恒,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责怪,只管将那一碗苦涩的汤水往肚子里咽。

  现在,她却要以相同的情绪来面对昭衍,这对昭衍不公平,她不应该因为身边缺少一份温暖,就将昭衍拖入这无尽的深渊,大婚之夜,在夙恒脸上曾一瞬而逝的苦涩,不能再一次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王妃……奴婢来晚了……”云草匆忙地从外跑进来,将眼前的虚幻一刹惊醒,她迷茫地看着云草,半晌才缓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陛下,是陛下听闻王妃将奴婢留在椒风堂了,就十分心急,说王妃出门身边没有一个信任的人在怎么安全,奴婢想了想就着急起来,连忙搭着喜田公公的马车来了。”

  “喜田也来了?”

  “嗯,陛下吩咐的,奴婢看,要不是外廷那些大臣拦着陛下不让走,陛下怕是也要出宫来呢。”

  秦羽蹊慢慢摘下头上的九翟冠,轻轻“嗯”了一声:“淇璋在存心殿,你去看看她吧,淇璋一会就要困了。”

  云草平复了呼吸,环顾了一圈信之斋,慢慢地问道:“王妃……这就是您当年与王爷的婚房了吧?那个……亮闪闪的,是九翟冠吗?”

  秦羽蹊微微一笑:“是。”

  云草露出羡慕的神色:“九翟冠,冠绝天下,尊贵无比,王爷是花了大价钱,下了大心思的,实在令奴婢感动不已。”

  秦羽蹊轻轻地抚摸着九翟冠,又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盖上轻纱,仿佛从未有人动过一般:“只有王爷舍得费这番功夫,后来仔细想想感觉不值得,再好的东西,不过是大婚时候,待了几个时辰,也有些浪费。你别看它华丽绝美,戴在头上,又沉又硬,时不时还夹头发,戴几个时辰摘下,我还松了一口气呢。”

  “这便是甜蜜的负担罢,左右奴婢是不懂这番苦楚的,奴婢还是去看着小郡主吃饭睡午觉吧!”

  说罢,云草稍稍行礼,折身跑了出去。

  屋中重又安静如斯,秦羽蹊再一次环顾熟悉的屋子,却发觉自己不似从前那般失落了,有时痛苦的回忆中会带着许多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足够她仔细收藏一生,永远不会觉得贫乏。

  秦羽蹊在榻上小眠了一个中午,待到云草打着哈欠进来,说宁亲王在寝宫前与她有话说。秦羽蹊慢慢起身,才披上衣服下榻,顺道问了问淇璋在哪里。

  “小郡主休息够了,永福叔带着她去后花园看鱼去了。”

  “看鱼?”

  秦羽蹊耸了耸眉头,“御花园的锦鲤还不够她看吗?池塘边危险,你也跟着一并去吧。”

  “王妃别担心,永福叔还带着一众宫女呢,小郡主不会有事的,倒是王妃,说不准一会要随着宁亲王去看鱼呢。”

  “什么鱼这样名贵,非看不可?我去卫清之前,也没有听闻宁亲王府,有一个了不得的大池塘。”

  云草拧干一块温热的湿帕子,放在秦羽蹊手里,慢慢讲道:“奴婢不怕先说给王妃听,当年王爷还小的时候,读书读到了卧冰求鲤,很想试一试,就在大冬天趴在长安城郊外的池塘上求锦鲤,可惜脸皮贴在上面拿不下来了,疼的哇哇直叫,急坏了长泾大总管,长泾机智,从一处农家园里借来温水,一点点化开王爷脸上的冰块,才不至于让王爷毁容,想来也可笑,王爷那么倔的脾气,一定要带一只锦鲤回去……”

  “郊外的湖边怎么会有名贵锦鲤?”

  “反正王爷也分不清普通金鱼和锦鲤,长泾随意逮了一只,劳心劳肺地装到王府池塘里。”

  “是有些纪念意义,我怎么没听王爷提起过?”

  “那是因为当年看起来,它就是一只金鱼罢了。”

  “现在呢?”

  云草眼眸一亮:“奴婢今天听原先的姐妹说,那条小金鱼突然变了个样子,吃的肥肥胖胖不说,还渐渐有了锦鲤的模样,摇头摆尾的很漂亮,而且,永福叔还说,他看见锦鲤的头上长了一个‘王’字,是一条带着福气的锦鲤,府里因了它热闹极了,大家都想拜一拜小福神呢!”

  秦羽蹊抿唇一笑:“白天鹅也是小黄鸭子长起来的,璞玉未磨,总会受到忽视,不过大器晚成,终于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看看那条小福星。”

  她说罢,忽然想到了乌塔,乌塔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块璞玉,可惜等他刚刚放出光芒的时候,便匆匆地离开了卫清,栋梁之才没有尽其用,总让人叹惋连连。

  此时此地,不知远处的乌塔与盈婀是否安好,但愿朵甘族之祸,不会牵扯到他们夫妻,人难得一世相安无虞,她得不到的,希望乌塔都能得到。

  “王妃想到了不开心的事?”云草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秦羽蹊摇摇头:“反而是让人觉得庆幸的事。”

  云草凑上来,一手抚平秦羽蹊紧皱的眉头,叹息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妃的眉头就再也没有舒展过了,还好有小郡主在,一两句话就可以哄得王妃展颜一笑,如果人人都是小郡主就好了,王妃走到哪里,都会笑的。”

  秦羽蹊朝她莞尔一笑:“让你担心了,云草。”

  云草倾头望着她,眸中是满满的怜惜:“王妃来到故地,心痛会有的,奴婢也很心痛,但即便如此,人还是要往前看的,不能因为过去,耽误身边的人,对不对?”

  “身边的人……你说的是陛下吧。”她深吸一口气:“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云草点点头,对着她一笑道:“只要王妃能够像从前一样,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奴婢就再无所求了。”

  “给我一个期限,让我慢慢地好起来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