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思故倍伤亲
作者:阳阳宝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父王久等了,孩儿给您请安。”秦羽蹊的面容隐在一树枝桠的阴影中,显得苍白倦怠,她眼底深深的青色,还有愈发消瘦的身姿,让她变得像一片将碎的枯叶,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扬到天空中。

  宁亲王看着心揪,握住秦羽蹊的手,连连叹息:“唉!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消瘦!上午看着还有点精神,现下是完全不行了,羽蹊,恒儿走了,但咱们府家还在,孩子也还在,你这样折磨自己,恒儿天上有知,也不得安宁啊!”

  秦羽蹊更觉羞愧:“孩儿见到父王还这副样子,实在该罚,实在不合礼数……”

  “羽蹊,你是个倔脾气的孩子,父王的规劝始终治标不治本,你就当是为了淇璋,好好将养着,等到有了机会,父王再给你说一门亲事,你还小,不能被耽误,也不能永远活在悲伤里!”

  “父王……孩儿不走……孩儿此生是王爷的妻子,永远都是!”

  听到她笃定的声音,宁亲王摇摇头:“罢罢罢,现在说这些也无用,时间还长,你慢慢想一想,颓废是一时的,人好好活着才是实在的。来,父王带你去好好走走,看一看恒儿留下来的……那些你不熟悉的地方吧……”

  当年大婚后,她无心关注宁亲王府的琐碎,忍着情伤,打起精神应对大婚礼仪与王妃礼仪,就已够受,何况是与夙恒有关的种种。

  宁亲王带着她走到存心殿后的奉珠堂,负手停下来,他指着房檐下的小石墩,慢慢与她道来:“这是恒儿六岁上学堂的时候,他母亲从后山挑了一块镇山石,据说镇山石保平安,日日让恒儿坐在上面读书写字,哪知道恒儿一坐就拉肚子,这石头凉啊,怪不得孩子,倒是他母亲不高兴了很久。”

  “孩儿,很少听到关于母亲的事。”

  宁亲王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恒儿看着开朗外向,实际上心软得很,他母亲的去世,给他的打击,远远大过了我,能够埋在心底已是不容易,又怎么好向你开口。”

  秦羽蹊走到小石墩前,撩起裙子坐上去:“还真是凉凉的……”

  宁亲王向看着夙恒小时候一般,和蔼地望着秦羽蹊:“好了,你身子虚弱,更不耐寒,快起来吧。”

  “等一下……父王……上面有刻字呢!”秦羽蹊跳起来,蹲在地上研究石墩旁边密密麻麻的小字:“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秦羽蹊读着读着,嘴巴便觉得苦涩起来,她仰起脸,对着宁亲王轻轻说道:“是中的项羽本纪,王爷从小就立志当大英雄,现在……也算是梦想得成了……”

  宁亲王圆圆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骄傲的笑意:“是啊,梦想得成了,马革裹尸还,英雄血洒战场。”

  秦羽蹊低下头,一手抚上那一行行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字,耳边仿佛响起了战场的号角声,还有短兵相接的兵器碰撞之音,嘈杂的乱语中,她好像听见夙恒举起长剑,大吼一声“杀啊!”,然后他披着霞光,驰骋在原野上,火红的光芒将他俊逸的面孔照的灼灼生辉,他提剑冲进敌人遍布的军营中,英勇地厮杀,奋力地战斗……最后……最后……

  秦羽蹊眼前一黑,她连忙捂住双眼,但脚下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孩子!”

  宁亲王连忙跑过来将她搀扶坐起:“孩子……羽蹊,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我没有事……”她慢慢松开捂住双眼的手,看向满脸担忧的宁亲王,她歉疚道:“父王,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我害怕……好怕好怕……”

  夙恒满身是血的样子,她不敢想,想之则要发狂。

  “今天就不要再劳累了,来日方长,父王在府中等着你再来,父王这便派人把淇璋抱过来,你和孩子早早回宫休息!”

  “不,”秦羽蹊慢慢站起来,下一次,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她会坚持下去的!她一定会!

  宁亲王看着秦羽蹊,始终不忍心逼迫她,只好点头答应:“重新经历这些,我总想着能给你一些安慰,但没料到也是一种刺激,恒儿走后,我时常流连徘徊在王府各个地方,想想他小时候的事,就什么都释怀了。”

  “父王,羽蹊也可以做到!”

  “将痛苦化作动力,我一个迟暮老者尚且不能好好掌握,何况是你呢。”

  ……

  “万里铺子的做的车马模型,十分巧妙,恒儿一定要买到,我就说,你这次去学堂,好好写一篇字给父王,父王就买给你,但小孩子嘛,朝三暮四的,很快就会忘掉,没料到恒儿真好好地写了一篇字给我,那字写得真漂亮,直到现在我还压在书阁的第三行,”宁亲王踮脚,将一本满是尘埃的书拿在手上,摊开之后,掉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宣纸:“这么些年,都快压没了,羽蹊你来看看……恒儿打小会写字,连先皇都赞不绝口。”

  夙恒写的梅花小凯,虽然稚嫩却隐隐能看出将来清风亮骨的笔触,很少有男子写这般秀气的字体,他也算是独树一帜。

  秦羽蹊小心地捧在手心里,却觉得宣纸沉甸甸的,她想象中的夙恒,就像律铭一样的小岁数,一副要得到什么东西而誓不罢休的劲儿,偏偏还带着气定神闲的信心。

  “很漂亮。”秦羽蹊点点头,又捧给宁亲王:“父王收起来吧,将来给淇璋看。”

  ……

  “父王,这是什么?小木马?”

  “嗯,父王当年第一次做木工,做的不好……嗯……貌似能看出来是匹小马……”

  秦羽蹊忍俊不禁:“当然能!”

  她蹲下,轻抚小木马光亮的小座椅:“真好看。”

  宁亲王乐得双眼眯成一条线:“恒儿哭着喊着,朝我要匹马养,可他小的还没有马厩里刚出生的小马儿高呢!”

  宁亲王费劲儿地弯下腰,比划了一下小夙恒的身高:“比淇璋高了那么一丢丢。”

  秦羽蹊能想象到小夙恒吵着闹着要养马的样子,一定让父王又气又爱。

  “要是哭着喊着不管用,恒儿就像小大人一样的,叉着腰瞪着你,看你什么时候投降,那时候生气,现在回想起来只想笑。”宁亲王说着说着,面露温柔,深陷美丽的回忆之中,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亲王,而是个让人心疼的父亲。

  久居堂是夙恒母妃的住处,名副其实的暖阁,除了放置在各个角落中的铜炉仙鹤,还有厚实的毛毡垫子、莲花纹毛毯,叠的齐整的锦被……比起空冷的信之斋,久居堂更像是主人每日居住之地,秦羽蹊站在原地,她仿佛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浓浓药味,还有母妃衣袍裙角遗留在地面的清香。

  “父王……这个胭脂匣子,还开着……”秦羽蹊疑惑地走到妆台前,望着半掩着的胭脂扣,她伸出手想扣住,却听见宁亲王说:“放在那里吧,很久很久,没有人再动过了。”

  这是一个放置了将近二十年的胭脂扣,松散的胭脂粉中,依稀是故人的指印。

  她抬起头,望向站在门口,依旧是笑眯眯模样的宁亲王,父王的生活,似乎让怀念占去了一大半,白日想念夙恒,夜里无人时想念发妻,她有些搞不懂父王眼中浓浓的笑意,到底是掩盖悲伤的手段,还是无奈对人世的另一种讽刺?

  她点点头,走到小木马旁边,宁亲王看着尘埃未染的小木马,对她说道:“皇宫里应该会有很多很多,制作精巧的小木马,但我心里明白,属于恒儿的,仅此一个,羽蹊,你把它带走吧,给淇璋,也不知道孩子喜欢不喜欢……”

  “喜欢,她会很喜欢,因为那是她祖君亲手做的,她的父王最喜爱的小木马。”羽蹊温柔地一笑:“羽蹊带走了小木马,父王可不要心疼。”

  宁亲王双手交握,眉目淡然,他摇摇头:“不会。”

  ……

  兜兜转转来到后花园,广阔的湖面上,曲曲折折的白玉廊桥横架其上,湖中心一点炽烈燃烧的红亭,红亭四周被竹帘半遮着,淇璋坐在石椅上,晃着两条小腿,手里抓着一块点心,一边乐呵呵地与周遭的宫女们说话,一边往嘴巴里送。

  宁亲王停在湖边,秦羽蹊也慢下脚步,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恒儿卧冰求的那条小金鱼,脱胎换骨,成了这片池塘里最大最美丽的锦鲤,世事无常,手里握着的悲痛,又怎知它不会开花结果,再许你一个难以预料的惊喜呢?”

  “孩儿今天回府家,从父王身上学到了很多道理。”

  “我无法改变你的决定,但是孩子,你要知道,你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你想做的事,最终都会向着你想要的方向开花结果,所以,想你能想到的最好的事,做你能做的,最对的事。”

  她能想的……最好的事……

  让昭衍将她彻底的遗忘,让淇璋永远平安幸福。

  那什么又是最对的事?

  离开?

  “祖君来了!还有母妃!”

  淇璋奶声奶气地呼唤着岸边的两个人,她扭着爬下石椅,牵住永福的手,喘着粗气跑到秦羽蹊的怀中:“母妃,好久不见!”

  “祖君呢?”秦羽蹊拍拍她带着点心渣的小手:“去跟祖君抱一抱,我们要回宫了。”

  “好!”淇璋踮到宁亲王身边,宁亲王将她抱得高高,亲了亲淇璋的小脸:“来,璋儿,跟祖君说再见。”

  淇璋笑呵呵地,一边说一边作揖:“祖君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