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秀才瞅着塔拉转悠半晌道：“本来迟迟不拿下刘家大院，咱练兵整训降卒街痞无赖是一说，牵制各位管事麾下放肆，便于咱与中原人交易是一说，便是鏖战诸人都不乐意别人来参一脚分润，眼下有不明响马牵制咱围攻刘家，这别部支援是早晚要来的，如此则以分财离间各位管事，可拉拢其麾下。

　　只要彻底掌握上下，咱可趁机提调本地阿哈修筑山内堡寨，则可私藏财货定居明国，额哲亲王和察哈尔部落上下则有后路可退，还能输送财货接济。”

　　“大汗有八大福晋，眼下有七个都归顺黄太吉一家子了，但咱老子就是不服气，可这大明也太不争气了，眼下这两大营都死死盯着咱，咱到底是笼中之虎。白莲教徒遗弃山西的堂口财货归顺大汗，眼下想帮着额哲世子也不成啊，板升城都划给晋商，为的就是抗衡漠北的白莲教众。”

　　塔拉大巴掌拍着通事的肩膀，苦笑道：若是能联络到中原赵九爷，咱的谋划可有八成能行，听说逃走的乌云娜福晋乃是赵九的情人，我草原男儿也极为尊崇九爷，听说晋商私下给各路人马出暗红，要买九爷独子的人头。此番马帮交换众多女人，我安插了眼线接触赵家，务必要找到赵九爷俩。”

　　通事秀才点头道：“章京大人所言甚是，搅乱黑市的赵九惹怒盛京，自是不会出卖我等。又与白莲教有渊源，不妨洒出白莲暗语条陈，看城中江湖如何反应。”

　　“跟马帮交易鸟铳，那些没脑子的管事还不乐意交换女人，我忍痛划出刘家的半数给他们补偿。”

　　塔拉点头道：“以你之见，这响马敢亮旗号跟咱对战不，钻老鼠洞实在头疼人。我听说奴才们说，这中原乡宦最喜争权夺利，放几个出去，让他们内争如何。”

　　通事秀才大喜道：“大人高见，此招实乃上策，扣押其家人，逼其为内应，则大事可成。世人常说，正德嘉靖以后，士大夫开始求田问舍，营声利、蓄伎乐；读书士子，投贽干名，挟娼优、耽博弈，并交关士大夫，陈说是非。

　　此辈不蚕织而文绣，不耕畜而膏粱，不雇贷而车马，不商贩而积蓄。若说街上如此多的横财，放风响马屡屡劫掠，若有人提供情报，则赏包衣奴才，或是放归还返还家财，不信就掏不出来消息。”

　　李师爷在远处打量半晌那酒楼一条街，叹息道：“此辈入关扎营则宰羊杀猪，作涮羊肉白煮肉，行军则有酱菜豆包、熟食饼肉。除了猪羊鸡鸭，最好把菜蔬酱油也给搬走，便是连铁锅菜勺也通通搬走，掐住吃饭的脉门，要晓得，漠北也好，盛京也好，是吃不惯稻麦的，就是些肉食肚子。”

　　对着赵斗又道：“城内江湖道驳杂，果真是不能给战马下巴豆，便是那些披甲兵也不成，不然咱占个杀虏名吃不到大头，最后谁信啊。再说满城的民壮也得遭受一番劫难，这世道的活命恩也比不过斗米仇，小恩大仇，大恩就成了死仇。”

　　身边的人连连点头，赵斗微微憋嘴，这年头还是秀才的话中听，小爷这个武夫的话就差些了，但有些事可做不可言，说出来就是招灾祸啊。

　　赵斗点头道：“师爷所言虽是有理，若是外人晓得，就是诛心了，岂不是说圣人教化不成，才要借刀杀人乎、恐吓户，便是朝野上下文人都失职了。纵观前朝一治一乱的道道，文武失衡乃有党争乱政、武夫跋扈，咱江湖人要讲究个一碗水端平，见者有份，但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朝野早就没规矩了。”

　　李师爷笑道：“少将军重立规矩，为天下榜样乎。”

　　“去年分宜教谕宋应星著有《天工开物》一书。前内阁次辅徐阁老的《泰西水法》《徐氏庖言》《农书》，实乃天下少有的治国经济军民之策。此辈大儒尚且做不成榜样，某岂可放肆狂言，你这是纵火焚尸啊。”

　　“少将军言重了，盛京范文程最是看重经世济人的大儒著作，中原不行实业，盛京乃野蛮未化却被降人采用，可悲可叹啊。然民以食为天，以本城而言，士绅救济尚可，然不思战守，殊为怪异，顾小家而不知大家，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乎？”

　　赵斗哼道：“这其中关窍便是等级，历来新朝换旧贵，礼法越发森严。《礼记·王制》：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天子食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全，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庶人食菜。

　　你看看，这中原吃饭规矩定的，以等而论食，尚不如大漠同食一味。乡下秀才寒窗苦读，享受打躬作揖的敬畏，果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天下受苦儒门深矣。说起来佛门尚有受香火解脱苦难的法门，甚至自耕其食。

　　李师爷苦笑道：“盛京传言赵九父子对读书人有偏见，今日畅谈果真如此。实在是西洋奇技淫巧混乱东土，本朝士分一如魏晋玄学空洞乏味一般。

　　“前朝唐张廷珪言：君所恃在民，民所恃在食，食所资在耕，耕所资在牛。牛废则耕废，耕废则食去，食去则民亡，民亡则何恃为君？赵宋陈旉云：农者，天下之大本，衣食财用之所从出，非牛无以成其事矣。本朝读书人连牛都不如，

　　眼下聚粮生娃就得琢磨种地，不然如何养活老小，没婆娘的也得有二斗米麦当聘礼不是。”

　　赵斗深知春耕无牛累死农家，正眼巴巴的眼红着呢，骡马市的骡马牛群可是稀罕的紧。

　　李师爷点头道：“有粮便可召唤千军万马，实如高迎祥、李自成之辈，乱世讨富贵，动辄几十万炮灰战，实为祸国殃民之举，青壮尽没，农政无农，何以治天下。破城散粮算是一时恩泽，不如一世富贵，到头来自残天下，岂非天下之贼乎。”

　　“正是如此，本朝一如赵宋靖康时，富贵趋鹜赏钱应募勇士，虚报冒领，徒然坐视东京城破，人心麻木如此，可谓人心不可用。某只好亲身涉险以江湖道义聚拢众兄弟了，老陕不也如此起落不灭火种，便是江湖道义在心。

　　阁部动辄曰天子自有圣断，待得边关静宁，自会体恤天下云云而抚慰士子。未知谋国有何略，测天下安危如何，空谈天下而不知一城一地之弊端，岂不可笑。”

　　李师爷心里综合今个长谈，就晓得这小子文武双全，不可小觑，可惜就是身边人的底子差了点。当然继续攻讦内阁，武夫咧嘴也就罢了，读书人狂妄不敬老宗师就得吃苦头了。

　　赵斗继续道：“人心吞天不足谋一隅，南朝宋将檀道济唱筹量沙退敌，咱冒险显露地道运粮便是安人心，次要是守住地道。古之名将带兵同甘共苦，今日带师爷进地道，就是放低身段让爷们瞧得起书生，严酷军纪对于农夫来说不适合。

　　眼下解救的街坊如何应对，今夜似乎有意放出诸多街坊，勾引咱露面，暗中当黄雀嘛，还有部分给赶到刘家大院墙下，这招法有意思。”

　　李师爷摇头道：“盛京咳咳，就是沈阳都不愿用市井小民，此辈买卖算盘拨的哗哗响，刀尖下伺候奉承很是得利，这中原风气也坏了鼠辫子们。可咱夺城后运转一城买卖最是艰辛，不然自个掏腰包供吃喝吗。

　　此辈族中多秀才举人生员之流，跟衙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关系脉络最是繁杂，等闲就能惹出一窝的人情关照来着。便是郭府都弹压不住，除非是监管终生，否则就能给你扣上个谋反的帽子来。只能继续扔给这股虏骑磨砺了，打压成软骨头再说了。”

　　赵斗自然晓得李虎的回禀，这街坊哭闹不休，连累猎户差点被围攻致死，别提心中有多恼火了。

　　自然李师爷能给分析得这么透彻，身边的人咧咧嘴，谁也不愿意供养大群祖宗在头上，那么这解救满城的提议就往后拖一拖了。

　　在一张宣纸上，赵斗随意勾勒出万国寰宇图，尤其还专门划出大明的疆域轮廓。

　　“在弘治七年，红毛番子的教皇，差不多是张天师的官阶，亚历山大六世发布诏书，同时承认西、葡两国在海洋上的特权。

　　在海上画条线，线东属于葡萄牙，以西则划归西班牙。两国签订文书，反正两国都是在自家划的盘子里横行就成，到了嘉靖八年，那教皇再次为他们分割东印度群岛划线。很嚣张的放话：未经许可就跑进来的船只统统没收，众人被判处死刑或卖为奴隶。

　　用黑木棍指着两国的位置，瞅着众人道：“弹丸之地，尚且敢纵横万国，本朝就差远了，海上的倭乱、北边的虏骑，汉唐雄风不再啊。”

　　李师爷在大营也见过明国疆域图，压住惊异道：“走沈阳的商帮也带来不少消息，南洋的马骝家被葡萄牙占了，曾冒充满剌加使臣出访，还占了澳门一地做买卖。辽东曾用孔有德麾下的红毛番子通信沟通，打算购买火器......"

　　赵斗下了一跳，有没有搞错，这黄太吉也太积极了吧，小爷还耍木矛，你老就玩西洋鸟铳了，难不成还得做这刺杀的行当不成，好吧，组织一队死锐是势在必行了。

　　这一番瞎扯，其实多半有相互试探的意思，李师爷想要来个玩弄鼓掌，这东林最喜欢遥执朝政，咱可是垂拱而治的土皇帝的首辅嘛，这扯了半天，这小子的水很深啊。

　　赵斗那天探查县衙，也见到一个通事舍人，出谋划策的主，心中倒地还是疑惑这两个哥们会不会是同年同乡的关系，唱双簧岂不是要玩咱不是，跟咱比见识，还差远了，顺其谋，自行事，两不误。

　　李师爷跟随游走街巷，心中更是惊奇，看起来这些人极有章法。

　　估摸多数人大抵入过营寨，攻城拔坚之下溃散也罢，火并散盘子也罢，总之莫要小瞧生死边上走一圈之人的斗志，当昏花眼神变得光亮的时候，人心可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