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五日，二太太身边的慎儿着人抬了赤金八宝攒珠钗两副，宝蓝点翠挂珠簪两副，鎏金嵌珠耳坠两副，羊脂白玉美人镯子两副，白蝶穿花粉裙一套，海棠织花茜色罗裙一套，银鼠大氅两套，璎珞宫绦，胭脂水粉若干到西院，皆是那日订好的成衣，首饰。

　　彩绣辉煌，金玉璀璨，简直晃花了人的眼。

　　因这次花销向沈老爷禀过，又是年下里亲戚串门，少不得要充充门面，所以那钱袋子几乎是翻着底儿花的。

　　此事沈家姐妹只有欢喜的份儿，二太太花的大手大脚也痛快了，只有赵姨娘那边却打翻了醋坛子。听说连哭带闹的，折腾了好几天。

　　赵姨娘的胞姐在琳琅斋欠下了一笔巨款，没少向妹妹借钱周转，刚舍出去大笔银子，转眼这自家花销的账单就送到眼前了，虽不似几千两之巨，但也有个几百两，而且买下的东西自己这一房连沾也没沾一下就送到西院去了，简直是挖了她的肉，喂的敌人满嘴油。

　　可惜此事并非是西院两个姑娘自己去争的，由二太太出面，又说的合情合理，赵姨娘就是闹翻了天，沈老爷那边也是不理的。另说，前几日赵姨娘与老祖宗置气，一大家子人都托病不去请安，把老祖宗得罪的透透，此时没站出来，添油加醋的剥了赵姨娘掌家之权，也全是老祖宗厚道。

　　两三日后，二太太一早便派了人来通报，说今日要带着两位姑娘去顾家串门子，西院里热热闹闹的忙活起来。

　　“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精美绝伦的钗呢！瞧这上面碧玉玛瑙衬得珠花华广满溢，小姐这脸上也亮堂堂的，到了顾家，也定能叫他们看的傻呀！”阿娇一遍帮着沈盈兰挽着发髻，一遍喋喋不休的赞她。

　　沈清荷冷眼瞧着，这阿娇是个心思活络的，但尽管她说的天花乱坠，长姐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心道，若不是吉祥笨手笨脚，于这穿戴打扮上比不得阿娇阿媚，哪里要受这份罪，听她聒噪。

　　顾家与沈家同气连枝，都是清贵的世家大族，做什么要弄的那般张扬，就是鬓间插满了金钗，人家也不会看傻眼，顶多是看傻子罢了。

　　“这宝蓝点翠挂珠的簪子放起来吧，用我副白玉裹银的来。”

　　二太太叫人打了两套珠宝首饰来，意在狠宰赵姨娘一刀，并非让她们全带在头上去顾家显摆。沈家姐妹从小没有亲娘的照拂，在沈家受尽冷落，最是会察言观色，如何能想不明白这弯弯绕绕的。

　　沈清荷忙与阿媚说：“我与姐姐一样，换个素净点的来，弄的简省些，我这脖子疼的厉害。”

　　阿媚应了一声，不情不愿的把宝蓝点翠挂珠簪又放回妆匣里，离手时还依依不舍的眼波在上面流连了好几番。

　　“这样好的翠玉，我便是在雪姑娘那儿也不多见呢！不带真是可惜了……”

　　听了这话，沈清荷心里直泛膈应。这阿媚脑子是锈了吗？好端端拿沈雪与她比什么？

　　沈雪虽是庶女，但其母掌着阖家的用度，每年的珠宝首饰流水一样的送进屋来，早就超了用度。反观她们院里，冷冷清清，若不是二太太送来这些，怕是连一两件像样的珠钗都没有。

　　吉祥呵斥道：“小姐说怎么戴什么用什么，你听着便是了，这里还有你多嘴的份儿吗！”

　　阿媚忙低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

　　过了一会，二太太派了慎儿来请，沈家姐妹便罩上银鼠领的大氅，外面风雪正浓，马车咕噜压着厚厚的积雪咕噜咕噜的响。

　　若论起根基深厚，顾家比沈家不成多让，便是宗祠里的排位也比沈家多上几排，家学渊源在京城也算是屈指可数的。祖辈的恩荫也不过能庇护一代两代，沈家百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起大落，十几年前，顾家老太爷流连花丛，淫诗艳词素有些薄命，官场上却不怎么上进，人到中年更是因为一本诗集，无端端搅合进文字狱做了炮灰，若不是有几门得力的姻亲帮扶的，差点满门覆灭。不过经了这一难，顾老太爷大彻大悟，再也不做糊涂事儿了，也自知不是做官的材料，退而教书育人，倒是把子侄辈儿的教出好几个两榜进士，顾家只沉寂了三五年的光景，如今顾家复起，一门四进士，光耀门楣了。

　　沈家的马车一出门，就有小厮一路小跑着去顾家报信。

　　二太太在顾家当小姐时也是个不得宠的庶女，但如今嫁入沈家，沈家大老爷官途坦荡，二太太也多有几分依仗，身份也贵重了许多。

　　待沈家一行人到时，顾家早开了侧门，一排光鲜体面打扮的婢女嬷嬷侯在门口，见马车停了，便来招呼着。

　　“姑奶奶可算到了，今儿天还没亮老太太就念着了，元姐儿盼的脖子都长了。”

　　这位说话的嬷嬷是顾老太太的陪嫁，由她来迎，已经是顾老太太给足了脸面了。口中那个元姐儿是顾家嫡长子的嫡女，二太太的侄女顾若元，年纪与沈清荷相当，与二太太从小亲厚。

　　二太太忙拉着老嬷嬷的手，亲亲热热的说道：“这大冷的天，怎劳嬷嬷亲自相迎，若真是吹着风了，反而是映姗的罪过了。”

　　这映姗是二太太的闺名，二太太原是顾府庶出的二小姐，但母亲去的早，从小便养在太太膝下，这老嬷嬷是太太跟前第一得力的人，也曾照拂过幼时的二太太。

　　“这是我婆家的两个侄女，都是乖巧伶俐的，今日也带来，给元姐儿找个伴儿。”

　　沈盈兰和沈清荷见状，也不敢托大，把那老嬷嬷当长辈般礼敬，也规规矩矩的躬身行了礼：“嬷嬷好。”

　　那老嬷嬷喜笑颜开的立即扶了两位小姐起来，目光中露出赞叹之色：“两位小姐都是天仙一般的人啊，拜我做什么，快起来吧，没得让老太婆折寿啦！”

　　顾家的婢女忙迎了上来，又是送手炉的，又是执伞当风雨的，有条不紊，比沈家不知强出多少来。

　　顾家的宅院接近南郊，占地倒比沈家还大些，五进的大宅子，一进面便瞧见一扇巨幅的山水照壁，气势磅礴，沈清荷还未及细看，便又随着女婢们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了。

　　“白渊那孩子在家吗？听说他过了院试，我这个做姑姑的还没贺他呢！”

　　老嬷嬷小道：“小少爷那个性子您还不知道啊，一论起文章来便废寝忘食什么也不顾了，这会只怕还在书院呢！太太已经派人去请了，到了午时，一准儿回来。”

　　过了垂花门，二太太略整了整衣裙说道：“这孩子，别死读书把自己身子折进去了，大嫂也不劝着点。十岁便过了院试的，京城的富家子弟里能有几个。”

　　京城的富家子弟不是赏花斗鸟，就是贪欢好色，像顾白渊这样发奋读书，洁身自好的，还真是凤毛麟角。

　　“劝了劝了，大太太跟您的想法是一样的，再怎么读书上进，也不能把身子骨给荒废了呀，说了小少爷不下百遍，谁知少爷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个小武将，习得了一身强身健体的五禽拳法，身子确实比以前精壮了，大太太这才消停了，便也由着去了。”

　　沈清荷跟在二太太后面，凑了一耳朵，听了一路，越发觉得这个顾白渊有趣。

　　进了寿安堂，便隐隐能闻见檀香味。

　　听说这顾家老太太礼佛多年，最是面慈心善的。

　　进了正堂，便看见一个发丝银白的老太太坐在当中，眉眼与二太太并不十分相似，只是气质倒有些相近，圆脸略显松弛，眼尾细纹满布，双眼却湛然有神，身形略显丰腴，手臂却瘦弱干枯，似有沉疴在身。

　　堂下坐着三四个妇女，穿着打扮皆是不俗。另有一个年轻小姑娘，梳着双垂髻，躲在后面，只露个脑袋，奋力张望。

　　想来便是嬷嬷之前提过的那个顾若元，还真是个毛猴儿。沈清荷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声，正好被那小姑娘瞧见，气呼呼的瞪了她一眼。

　　二太太久未返家，一见着老太太便两眼含泪的迎了上去，省了许多请安问好的虚礼，一上来便问：“母亲身体是否康健如昔，女儿日夜牵挂着母亲呢！”

　　顾老太太颤巍巍的伸手摸了摸二太太的头，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小辈儿都看着呢，你这是做什么呀！”

　　顾太太膝下两儿三女，除了二太太尚在京城，其他都随夫君外放他地。二太太虽不是亲生的，但性子温婉，又一意小心奉承，多年相处下来，竟比亲生闺女还亲近些。

　　顾元若捂着眼睛，朗声说道：“我可没看见姑母哭鼻子。”

　　内堂里笑成一团，二太太抽出帕子，压了压眼角，啐了她一句：“就你个机灵鬼敢埋汰我，姑姑带的梨膏蜜饯，不给你了。”

　　顾元若忙赔着笑，连连告饶。

　　顾老太太挥了挥手，这厅堂里的笑声才渐渐落下来。

　　“这两个丫头便是敏娘家的吧，快带上来让我瞧瞧。”

　　这顾老太太称呼沈家姐妹时，并不以沈老爷的名字为先，而是叫了她们娘亲的闺名，盈兰与沈清荷皆是一惊，难道母亲生前与顾家老太太有故。

　　二太太便带着沈家姐妹上前磕头行晚辈礼，顾老太太细细摸着她们姐妹俩的脸庞，笑道：“和敏娘年轻时候真是一个模子，模样好，规矩也好，没给你们母亲丢人。”

　　说完，便塞给她们一人一个翠色金丝缠枝的袋子，里面装着一枚金蝉，样子奇巧，雕工精细，分量是实打实的。

　　沈家姐妹再行谢过。

　　二太太见顾家老太太提及柳氏，那两个孩子一脸懵懂，便有心解释道：“柳太傅与我们顾家是旧识，柳姐姐出嫁之前曾在顾府将养过一段时日，庶务是老太太手把手的教出来。我出嫁时，老太太身子不好，就由柳姐姐教了我。柳姐姐待我甚厚，是我无用……”

　　沈盈兰微微皱了眉头，她小时候便听说柳家与顾家渊源颇深，但版本却是不同的。她身边的丫鬟只讲了柳家如何如何施恩于顾家，却将顾家对柳家的帮衬抹去。如今想来，当年之事，实是被人挑拨了。

　　“盈兰替母亲谢过老太太的教养之恩。”说罢，拽着妹妹又朝顾家老太太再三拜谢。

　　“罢了罢了，再拜下去，我老太太眼睛可就要花了。”顾家老太太笑着招手：“嬷嬷，快去再拿两个凳子，让小姐们都坐下说说话。她们刚来，寒气重，叫丫头们把炉子生旺些。”

　　这内堂里还有许多座位空着，顾家老太太却偏偏派人去拿凳子，嬷嬷立刻回忆，老太太是想让这两位小姐坐在跟前呢！

　　二太太坐在了老太太的左手边，两位小姐一左一右的坐在老太太跟前，顾家的小小姐便有些吃味了，说祖母偏疼沈家姐姐，好一阵撒泼打滚。老太太笑骂道，祖母这里哪儿还有位置给你这个祖宗坐，不如你坐到祖母的腿上来吧。大太太一听，哪里会应允，梗着脖子训了她好一顿。

　　屋里的丫鬟从外屋拿了个螺纹双拐火钳往福兽双福黄铜手炉里又加了几块银丝无烟炭，烧的温度恰当了，这才鱼贯而入，将里面众人手中的手炉一一换下。

　　沈家姐妹又一次见识了顾家的气派与规矩，心里不由的暗暗在想，若论官位品级顾家尚不如沈家，但顾家处处条例分明，规矩严谨，莫不是和管家之人的品行有关。

　　倘若柳氏或二太太掌家，沈家当与现在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