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雄在方才油灯刚灭时,身形已动,到了门口。
他的轻功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好。这些年,在沉痛与孤独的心境下,他只有发奋练功。
他抢先掀起门帘,窜到了门外。
在门外,他便看见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挺拔地站在雨中,似一块石雕动也不动。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战雄的心一下沉到了最底层。
他知道自己或许碰上了目前最大的对手。白度虽击败了他,却也没有让他如此恐惧。
黑衣人不动,他也不敢动。
黑衣人忽然发出一声低叱,雨一下子变得更凉,让他从心里寒到了四肢。
他的手中有枪,但枪却变得异常沉重。
黑衣人仍然冷冷凝视着他,那是张削瘦的脸,眼睛里却射出一道可摧毁一切的目光。
战雄被笼罩在这种目光下。
他忽然发觉黑衣人此刻高大极了。他的身材不再削瘦,他的面容不再阴暗,甚至,他的一身黑衣都发出了光彩。
然后,他看见黑衣人举起了黑色的拳头。
他知道已经不能再等。黑衣人的一击,绝对是致命的一击,他没有把握能躲过这一击。
他的铁枪终于抬起。
他使出了仗以成名的“奔马驰风”。
“奔马驰风”一招四式,每式中都含有七记杀着。实际上这一招共要刺出二十八枪。
二十八枪,俱在须弥一霎间刺出。
枪尖并成了一堵墙,已经没有办法分出每一枪的先后。
枪尖到了黑衣人的面前,他终于动了。
他一动,战雄的铁枪便失去了目标。
枪尖好似一垛墙,但不是真的墙。墙没有空隙,枪尖形成的墙有,一只拳从缝隙里伸了出来。
仅这一拳,战雄已没有办法躲避,他的人向后直飞过去,向着门的方向。
这一拳,已足以使战雄无法动弹。
但战雄的“奔马驰风”只刺出了二十七枪,这一招实在太快,他向门里跌去时,手中抢直飞出去。
向着又已默然而立的黑衣人。
这一枪的威力比那二十七枪加起来还强,这一枪已被战雄贯注了体内仅剩的内力。
他撞进了屋里。
那是怎样的一拳,不仅可以震散内力,还可以让人中毒。
桑竹箫与白度面色沉凝。战雄已解开了被击中的右胸,他们看见了拳击的印记。
江湖中有很多种拳掌击中人后都会留下印记。
黑沙掌留下的印记是黑色的,火焰掌留下的印记是红色的,寒冰掌留下的标记是白色。
而战雄右胸的印记却包含了五种颜色。
黑白红绿青。
桑竹箫与白度只在惊诧,而战雄的脸色却已变得无比萧然,萧然得如门外的雨,飘落的叶。
飘落的叶脱离了枝干,便再无生命。
“这是五花魔拳。”战雄道。
这一刻,他的神情忽地一震,脸上居然有了笑容,淡淡地,带着些苦涩,却很真实。
他向着桑竹箫道:“你说的对,我很傻”。
桑竹箫不语,只看着他。
战雄道:“我以为自己混入‘群魔乱舞’做得很好,可是,从头到尾我都错了”。
桑竹箫仍然不解。
战雄道:“这五花魔拳,便是魔中之王七种武艺中的魔拳,中了拳的人,世上再无人可救”。
魔拳,七种武功。
桑竹箫与白度对视,眼中俱已有了惊诧。魔拳只是七种武功中的一种,就已如此厉害,那么,这七种武功集于一身,这人的武功已经高到什么程度。
可是,使魔拳的人现在已经死了。
杀他的人是谁,他如何能有那么高的功力?
白度没有说话,他已经走到黑衣人跟前,拔出了战雄的铁枪,将他的脸扳正向上。
这已是个普通的黑衣人,他的身上再没有一丝光彩。
一切只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战雄道:“你们不会认得他,我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便叫魔拳,是‘群魔乱舞’七名‘魔杀手’成员之一”。
桑竹箫凝眉:“魔杀手”?
战雄点头:“像魔鬼一样的杀手。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除了这个组织的魔王”。
桑竹箫问:“魔王是谁”?
战雄想了一下道:“他就是你说的宇文霸天的后人”。
桑竹箫展颜道:“不是宇文霸天的后人,绝对不是的”。
战雄问:“那他是谁”?
桑竹箫道:“他就是宇文霸天”。
战雄惊疑道:“宇文霸天已是六十年前的人物,但魔王并不老,他最多只有二十五岁”。
桑竹箫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幻形岛的古怪”。
“幻形岛。”战雄自语。
这时,桑竹箫已把话题岔开:“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用想,我们只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这件事是否很重要?
战雄凄恻地摇头,无论他们要做什么事都跟他没有关系,他现在已是废人,甚至已是死人。
桑竹箫看着他道:“救你”。
战雄的眼中,忽然又有了泪,温暖的泪,友情的泪。
他的肩上,抚上了一只手。他回头看见了白度。
白度的眼睛明亮而温暖,那种深深的痛楚与寂寞俱已在温暖的背后。
刚才,桑竹箫的手就按在他的肩上,他获得了一份友情。
现在他的手按在了战雄的肩上,付出了一份友情。
他得到了两个朋友。
“你不会死的。”他说。
战雄反手握住了白度的手:“谢谢”。
战雄眼中的泪还不曾隐去,立刻便泛出一个凄恻的笑容。这或许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笑容。
太阳山庄主人虽然救了他,理解他,却不是他的朋友。
他的一生中何曾有过朋友,直到现在。
他道:“我不要你们救”。
桑竹箫与白度愣住了。
“我不要你们救,因为我们是敌人,更因为你们根本救不了我,你们甚至自身都已难保。”战雄的声音又多了许多冷漠。
他道:“你们或许可以想办法替我解去五花拳毒,但是,你们却不能阻止一个人要杀我”。
他不待两人问,又道:“那就是我自己”。
话音落,他的神情一震,两眼射出木然的光,一缕鲜血已从他的嘴边流出。
“我本该十三年前就死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这十三年,只是为了等待……等待……”
他的脸上又是凄恻的笑容。
“老天要让我,让我遇见你们,让我,让我多两个,两个朋友,我,我死而无憾”。
他的笑容还不曾消失,头却倒向了一边。
他用仅剩的内力自断心脉而死。
死或者是他最好的解脱,他在这世上已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孤独,这世界给予他的,是死一般的冷漠。
活着,对于他只能是一种痛苦。
死亡,竟在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的温情时到来,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份温情。
但死亡,也是他付出友情的最好方式。
他已经给桑竹箫与白度带来过麻烦,因此,他不能再让他们分一点心。
因为他们的对手实在是太强大了。
战雄死了,死在自己的手中。为了友情。
他连一点挽回的机会都不留给桑竹箫与白度。
桑竹箫与白度的脸上不再有悲伤,悲伤在心的深处。
他们就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前还是敌人。
白度的剑还曾伤了战雄。
但现在,他们却为战雄的死而难过。
这世上有些人外表身份虽无一点相同的地方,在世人眼中,他们也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人。
可事实上,他们的心,却是相同的。
风已住,雨渐停,长夜即将过去。
黎明前的夜最凄清。
油灯微弱,黄色的晕圈朦胧而又清冷。
又一天到来时,有人死去。死去的人再不能见到灿烂的阳光,美丽的鲜花。
但这世界并不因有人死去而不再美丽。
因为有人死去,也有人诞生。
清晨。雨已停。古道边又添新坟。
桑竹箫与白度立在战雄的坟前。多数江湖人都像战雄一样,死在哪,埋在哪。
早晨的空气清新而潮湿,天边仍有一大片未散的黑云。古道笔直通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人生之路,直到死亡才算是尽头。
桑竹箫道:“你打算去哪”?
白度目光深邃,又恢复了他的寂寞与痛楚。又见新坟。雨枫,他的心中又现出雨枫的身影。
他道:“我要去江南”。
桑竹箫疑惑:“江南”?
江南的秋天该和这里不同吧,至少,不会有这么凄清的西风,这么荒凉的古道,还有这么多的死亡。
白度的神思飘忽起来:“桃花坞的桃花早已谢了,寒山寺的秋枫想必红得正艳吧”。
桑竹箫道:“你要去找姑苏慕容”?
“是。”白度点头,“从那里,我把雨枫带了出来,雨枫不在了,我一定要把这消息送到”。
提到雨枫时,他的心又在收缩。
桑竹箫道:“我倒忘了,雨枫姑娘本就是慕容家的人。”他的神情也有些黯然。
古道上又有西风吹过。
吹得他俩的披风向后飘扬。西风,原本就凄凉,今日的西风,更有着浓重的离愁。
白度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是。”桑竹箫坦然道,“我心中是有一件事放不开,因为我的妹妹,桑竹君”。
白度侧身凝视他:“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替你去一趟寂寞山庄,送一件东西给你的妹妹。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回去”。
西风瑟瑟,桑竹箫的脸在西风中庄重而严肃。
他道:“我必须赶去白云城堡”。
白云城堡,江湖中唯一能够担得起正义之堡。它在江湖人心中,象征着正义,象征着希望。
如果说江湖中还有一块纯洁的地方,那只有白云城堡。
像白云一样白,白云一样轻盈,不为自己,只为点缀蓝色天空。
白云城堡堡主傅云河,侠名饮誉江湖已达五十年,他是老一辈江湖人中的真英雄,新一辈江湖人心中的偶像。
他的白云剑更是在江湖名剑谱中排名第一。
古之奇兵,如干将莫邪,虽也可说是千古利器,但剑总是用来杀人的,剑上便免不了带有血气。
白云剑却如白云般洁净、超脱,剑身上不沾任何世间杀戮血腥。
白云城堡,白云剑,已成为江湖正义的代名词。
桑竹箫凝重地道:“‘群魔乱舞’再现江湖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白云城堡”。
箫声起,离别的愁韵与西风同唱。
白度背上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竹箫的理由已经足够,白云城堡将在江湖中永远存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撼动他。
“群魔乱舞”也不行。
他一定要替桑竹箫去一趟寂寞山庄,见见他的妹妹,送一件东西过去。
这样,桑竹箫才能全力与白云城堡携手。
他走了,只带着他的剑,孤独地走了,不回头望一眼桑竹箫。
箫声不绝,原来这箫声是在为他送行。
箫声吹的是唐人骆宾王的一曲《易水送别》:
此地别燕丹,
壮志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
今日水犹寒。
白度的心中,又一次有了离别的愁绪。
上一次是因为雨枫,这一次,是因为友情。
友情的存在,并不在乎朝夕相处,而在于心的相通,有着共同的信仰,共同的志愿,共同的真诚。
真英雄的别离是悲壮的。
白度在走,带着和他一样孤独的剑。
桑竹箫仍在道口静静伫立,仍然吹着他的箫。
清晨的天边,有雁飞过。白度忽然抬起头,出神专注地望着天空的雁阵。
他仍然在走,他必须永远这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