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平头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很多像他一样花白胡子的人都坐在家中,享受子孙带来的天伦之乐,但他,却拉着满满一车的柴禾。
柴禾并不一定有多重,但对老平头来说就非常吃力了。
他弓着腰,拉车的姿态像一头牛,一头老牛。
已是深秋,可他却**着上身。已被岁月风干的皮肤上挂满了细小的汗珠。
一大早他就从家里出发,现在已近中午了。
他的柴禾要送给前面镇上一个大户人家。
镇上有很多他需要的东西:米、盐、油等等。如果有可能,他还想要一点酒。他已经两个月没喝酒了。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奢侈。
秋日的阳光清新而爽朗。
老平头看看日头,再看看前方,稍稍迟疑后还是决定先停下来歇歇。前面的路还很长,要傍晚才能到镇上。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就斜跨在车把上,眯着眼懒懒地打个盹。
等他睁开眼时,已经过午了。
他从自己的干粮袋中取出三只烤红薯。这是昨晚临睡前他为自己今天路上准备的。
红薯已经凉透了,但剥皮后依然是诱人的黄色。
老平头刚吃了一口,便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削瘦而挺拔,一身黑衣落寞而憔悴。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更有着秋一般的萧索。
路边的白杨叶已黄了,在秋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年轻人不时抬头寂寞地看那些黄色的树叶。
他的步子缓慢而凝重,每一步都像是要经过深思熟虑,走动时,好像要永远不停地走下去的样子。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剑,普通的青锋剑。
再往前走,就是老平头的柴禾车了。
年轻人停下了脚步。
白度看见了抬眼看他的老平头,看到了他手中那金黄的红薯和他**着的已被风干的皮肤。
还有那满满一车的柴禾。
他有些迟疑。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已经没吃一点东西了。两天前的一个傍晚,他在一片树林里看见了一对正要上吊的老夫妻,他救下了他们。
老夫妻是一对苦命的人,他们的儿子两年前得病死了。
他们在伤痛之余,借了同村李甲三两银子,安葬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自是伤人心俯。
两年中,他们仍然没能还上那三两银子。
一对像他们这样的老人,要养活自己已是不易,三两银子对于他们,已是大山一样的负担。
前天,李甲来找他们,他们没有银子。
他们想起了死去的儿子,准备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他。
白度听他们讲完,脸上有了怒容。
三两银子就逼得两个老人上吊,那李甲一定是鱼肉乡里,横行无忌的恶霸土豪。
他要两个老人带他去找李甲。
两个老人看出了他的愤怒,也看见了他的剑,他们知道了他的心意,却拉住了他。
李甲是个好人,他曾经富有,但乐善好施。
七天前,一场大火,烧尽了他所有的家产,让他变成了一个像他曾帮助过的人一样的穷人。
穷人有一双手,劳动可以养活自己,他却不行。
所以,他只能靠收账生活。
老夫妻讲完,白度觉得自己心口像似中了重重一拳。
江湖浪子,漂泊天涯,孤身独剑,仗义锄恶,管不平事。但有些不平事,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这些不平事,并不是由一两个坏人决定的。
白度只能离开那对老夫妻,临走时,他给了他们一块银子。
那块银子远不止三两,那已是他身上所有的盘缠。
然后,他就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看见路边的酒店,他没有停,他已没有了银子,他身上只有他的剑,一柄普通的青锋剑。
他的剑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决不会用来混饭吃。
他只有委屈自己的肚子。
老平头冲白度友好地微笑。他像所有孤独的老人那样愿意和人攀谈。
“年轻人,歇歇吧。”他打着招呼。
白度就真的走到了他的身边,坐在了另一边的车把上。他也是人,他也有累的时候,只不过他很会隐藏自己的累罢了。
其实,和平凡而朴实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休息。
老人很健谈,像他这样的年纪有许多东西可讲,但他讲的,并非全都有趣。
白度专注地听着,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老平头的红薯已经吃了两个。他这时才想起已经过午,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什么都没吃。
他道:“你现在一定很饿”。
白度点头同意。
老平头道:“你也肯定非常想吃这个红薯,我烤的红薯是很香的”。
白度道:“是,我很想吃”。
老平头道:“但是你并没有向我要”。
白度道:“我从不向别人要什么,从不”。
老平头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还年轻,你还不知道饥饿的可怕。饿到一定程度,为了一碗饭,人可以去做任何他不愿干的事。如果没有东西可吃,人甚至会吃人”。
白度问:“你吃过人吗”?
老平头摇头:“没有。但我知道一定有人吃过人的。在一定的时候,人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白度道:“你错了,人有思想,有良心,有感情,野兽没有”。
老平头再摇头:“野兽吃人,因为饥饿,人吃人,却不一定因为饥饿。野兽吃人用嘴,而人吃人,却不一定用嘴”。
白度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这老人远比他的外表要深刻。原本有许多至深的道理就存在于这些平凡人的身上。
这已经超出了平凡的范围。
老平头忽然把最后一个红薯递到了白度的面前:“你吃”。
白度没有接,只用寂寞的目光看着他。
老平头道:“你没有向我要,这并不违背你的原则。我也不是给你,不是施舍”。
他顿一下,接着道:“我请你”。
白度的目光转到了高高的柴禾上。他伸手接过了红薯,“你请我吃红薯,我帮你拉车”。
然后,他真的就拉上了车。
秋日的骄阳正烈。他脱下了衣服,像老平头一样**着上身,他的肌肉结实健美。
他的剑仍然插在腰上。
“到了镇上,我请你喝酒。”老平头说。
道路笔直而宽阔,路边上稀稀落落长着许多高大挺拔的白杨,秋风吹得白杨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白度侧耳听着这些声响,他听到身后响起了马蹄声。
一车柴禾对于他,算不了什么。他喜欢这种方式,拉着车,和平凡而又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一起,他能忘了自己是江湖人,忘了江湖中的厮杀,忘了孤独,忘了苦痛。
但是,他忘不了雨枫。
平凡人也需要爱,平凡人所能拥有的他却不能拥有。
他的步伐加快了,老平头需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这时,两匹马从后面跑了上来。
马上是两名劲壮的大汉,带着刀。但白度知道他们的武功一定很有限,这从他们骑马的姿势就能看出来。
真正的高手在马上,任凭马的起伏有多大,他都会笔直地坐着。白度见过真正的马师。
那还是几个月前在关东大风堂的时候。
从那里回来,他的马术已是一流的了。
两个劲壮大汉奔到他们前方,忽然掉转马头,又向他们奔了回来。
白度看都不看他们,脚下丝毫未停。
这样两个人如果生事,那一定是自讨苦吃。
“站住”!
两匹马已并排停在了道路中央。其中一个紫面大汉挥动手中的鞭子大声力喝。
白度冷眼看看他们,仍然没有停。
老平头却已快走两步到了他的前面,他只好把车停下。他笔挺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老平头道:“两位大爷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紫面大汉骄气十足地挥动马鞭:“我们怎么会有麻烦,你听说过金鹏镖局的人会有麻烦”?
老平头没听说过,他连金鹏镖局的名号都没听说过。
但白度的眉头已经皱起。他知道金鹏镖局。
老平头连连欠身:“是,是,像大爷们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么会有麻烦”。
另一个狮鼻大汉冷哼:“你们是什么人”。
老平头道:“我们是乡下人,送些柴禾到前面的镇上去换些银钱度日”。
紫面大汉脸色一冷:“乡下人,乡下人也带剑”?
他已瞧见了白度腰中斜插的青锋剑,并已看出了那只是把普通的青锋剑。这个赤膊的年轻人就算会武功,也充其量是几手庄稼把式。
他冲白度叫:“你过来”。
白度还真的就走了过来,“叫我吗,官差大人”。
紫面大汉一愣:“我们不是官差”。
白度道:“那你们是强盗”?
“放屁!”狮鼻大汉大叫,“大爷怎么会是强盗”!
白度的脸色变得冰凉:“那你们为什么叫我们停下”。
紫面大汉哈哈大笑:“因为我们是金鹏镖局的人”。
白度的目光里带着些揶揄的味道:“你们谁是罗江”。
两名大汉的脸色变了。金鹏神爪罗江就是金鹏镖局的总镖师。这两名大汉只是普通的趟子手。
看着白度的神态,两人有些吃惊。但他们仍没把面前的年轻人放在眼里,或许他只是从哪听说过总镖师的名字也未可知。
紫面大汉怒喝:“小子,总镖师的名字岂是你叫的”?
他冲着白度迎面就是一鞭。
然后,他整个人就倒飞出去,白度的拳头在他鞭子未落时已经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更紫了,倒在地上不动。
狮鼻大汉见状,下意识地挥鞭就打。他已忘了自己的武功还不如紫面大汉,紫面大汉都不行,他怎么成。
因此他也只有从马上倒飞出去。
他的狮鼻已成了塌鼻。
老平头惊得睁大了眼睛,他一点也没有看清白度是如何将这两名大汉打飞出去的。
白度又拉起了车,看也不看倒地的两名大汉。
“走吧。”他冲老平头说。
但老平头已将他挡住:“原来你的本领这么好,这车,还是小老儿来拉吧”。
白度摇头,“本领好和拉车又不矛盾”。
老平头道:“好本领是用来对付坏人的,不是用来拉车的”。
白度忽然轻轻地叹息:“好本领又得不到烤红薯”。
他拉着车又向前走了。脚步缓慢而凝重,似乎每一步都要经过思考,但一步接一步,又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老平头看了看倒地的大汉,无奈地叹息。
他在为这个年轻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