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楚 第十九章 一面之恩
作者:江湖百晓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身侧的巫瑶发出了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转眼间就喝空了一坛酒。她以指节轻轻叩击着坛子边沿,敲出好听的音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你唱的是什么曲子?”小公子问了一声,巫瑶没有回答。

  昏暗的月色下,她的面容模糊不清,隐藏着多年沉淀下来的哀痛。

  小公子这才惊觉:她喝多了。

  因为清醒的巫瑶只会若无其事地笑,抑或用刻薄尖锐的话伤人伤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有的人喝多了会吵会闹,有的倒头就睡,有的大着舌头喋喋不休。而巫瑶却不一样,她越喝越精神,一双眼睛比天上的月亮更亮,那眼里也跟月亮似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愁雾。

  小公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重重叠叠的山障所阻,随口问道:“巫姑娘在看什么?”

  “郫邑。”

  “郫邑是何处?文文孤陋寡闻,不曾听过。”

  “古蜀国的国都。”巫瑶眼神越来越亮,声音却低了下去,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现在改名唤作彭县了。”

  “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巫瑶好像脑子还没转过来,怔怔跟着重复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公子,好像是在问他,“郫邑有什么?”

  不待小公子回答,她突然面露哀色,满目怆然:“曾经什么都有,如今,什么都没了。”

  小公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平时伶牙俐齿,到这种时刻,嘴却笨得不行,只恨自己没有多出一条舌头,说些令她开心的话。

  巫瑶忽然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怔怔地看着小公子,目光中露出一丝暖意:“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你的。”

  “我?”乍一听到心心念念的前世,小公子不由坐直了身子,面上带了几分紧张,鼓足勇气问,“听人说,在我前几世,巫姑娘就认识我啦?”

  出乎他意料的是,巫瑶答得十分自然:“嗯,是啊。你对我有一面之恩。”

  多年的疑惑得到了答案,小公子心头浮浮沉沉,竟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原来,这些年的舍身相救、纵容疼爱,竟是为了报恩?

  小公子为了这个答案而暗自难过,更叫人难过的是,巫姑娘为了一件仅她一人记得的往事而苦苦执着。

  什么一面之恩,他早已随着轮回转世忘却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不一样……巫瑶的报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啊!

  巫瑶又回过头,极目远眺郫邑的方向,心思也飞向了遥远的过去。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在城墙脚下,支了一个面摊,做得一手极好吃的水引饼,一脸络腮胡子,长得很凶,听口音像是北边人,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蜀国。”巫瑶说着,捏了捏他的脸,“跟现在陶瓷娃娃的模样一点都不像。”

  小公子的声音闷闷的:“那你是喜欢络腮胡子,还是陶瓷娃娃?”

  巫瑶乐得捂着肚子直笑:“当然是陶瓷娃娃!络腮胡子看上去太凶了。”

  小公子心头的郁闷消散了许多,不由又露出了两个酒窝。

  “你对我有一面之恩。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水引饼。”她仍旧含笑道,“只可惜那碗面还没吃完,我就被抓了回去,族法处置,死无全尸。”

  她笑着说出这番话来,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小公子不禁心头一紧,手上抖了几抖,垂下头,睫毛极快地眨了两下。

  巫瑶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起来:“我临死之前,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无辜惨死的下场。还因为那一面之恩连累了你,使你生生世世不得善终……命运何其不公也。”

  小公子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有好多好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最终只落在了最关心的一点上,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带出哭腔:“你是为了……这一面之恩,才对我好的?”

  巫瑶点点头,又摇摇头,捏了捏他的脸,柔声道:“后来我侥幸复生,成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幸得一日遇见了你的转世,才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小公子伸出手,刚触碰到她的发尾,似觉得不妥,很快又收了回来。

  “自此以后,我无法再羽化登仙。命数尽后,应当是真正的万事皆空,再也入不了轮回了。”巫瑶淡淡地说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酒坛子上,清脆的声音在冷清的夜里格外响亮,“若人间存有炼狱,相信不过如此。”

  小公子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声音带着颤音:“巫姑娘……”

  巫瑶微微一笑,转了个话题:“你转世数次,总是孤苦漂泊,无父母妻子,也无兄弟亲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圆脸蛋,声音非常温柔,“我花了几百年时间,才续上你的姻缘线,大概就在这几日,那位姑娘就会出现了。你可不要令我失望呀。”

  她摸了摸小公子的头,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道:“人生在世,活着一刻,就该有这一刻的活法,莫像我一样……”

  林子深处的毕方鸟引颈长鸣,巫瑶话语稍顿,面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将酒坛随手往身后一搁,薄唇微抿,神色复杂地看了小公子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我大概缘尽于此了罢!我命数已尽,不日便将魂飞魄散了。”

  小公子突然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衣裳被源源不断地滚落的泪水浸湿,泪水中传来惊人的热度。巫瑶冲他安抚地一笑,好像魂飞魄散并不是多严重的事一样。

  小公子终于明白老祖宗那些话的用意了。

  老祖宗早就知道了吧?

  什么不受天道、不通嫁娶、杀生之祸,统统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她快死了。不同于很多年前的死亡,这一回将彻彻底底地死去,从此以后,世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喜欢的时候,会巴不得将心肝掏出来对你好;讨厌的时候,会穷尽刻薄恶毒的词句将人鞭笞得遍体鳞伤。

  巫瑶扶着小公子的肩膀,把脸贴过去,听着他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轻声道:“我最喜欢你的心,自始至终,纯粹得有如琉璃。”

  良久,她又叹了一口气,含糊地加上了一句:“不像我。”

  “在我心目中,巫姑娘才是个琉璃美人。”小公子轻声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里蕴含了无数的情义,但巫瑶根本没听出来,她反而笑出了声:“琉璃么?我想要的太多,心思可不纯粹。”

  “你想要的是什么?”

  巫瑶微微扬起脸,戏谑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要帮我找呀?”

  小公子郑重地点点头,“只要巫姑娘想要的,拼尽一切,我也会为你找来。”

  “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巫瑶眼底有光华流转,绚烂璀璨,“你能帮我取来么?”

  “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小公子一愣,满脸困惑地问,“巫姑娘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巫瑶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它们终会是我囊中之物。”

  小公子挠了挠头,还想再问,巫瑶将身子一蜷,眼一闭,竟像是睡着了。

  毕方鸟驮着巫瑶和文小公子回文府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二人在寒风中熬了一夜,好在有酒暖身,才不致寒冷。毕方鸟一腾飞,即便是五月,雪山上陡峭的风透过衣裳直逼肌肤,二人不由打了个寒战,将手藏在毕方的羽毛间取暖,冻得毕方也一阵哆嗦,头一扎差点跌入林间,这二人待坐稳了,看着哆哆嗦嗦的比方鸟,恶劣地哈哈大笑起来。

  文府在望,冻僵的二人急忙伸手在毕方身上一撑,借力跳下鸟背来,跺了跺冰凉的脚,又去抓彼此冻得通红的耳朵,又是一阵大笑。

  二人笑闹间,忽听一个女声道:“二弟,怎可如此糊涂,怠慢娇客?”

  小公子扭过头,立即缩回手,乖巧地道:“长姐。”

  只见大门分两侧站了一长溜的下人,均躬身垂头不敢言语。门匾之下,有佳人着浅黄色小袄,内置月白色宽袖长裙,袖口绣有浅粉色山茶花暗纹,外披一件同色斗篷,斗篷的下摆也绣着山茶花暗纹,与袖口相互辉映,既端庄又贵气。此人正是小公子的长姐,嫁与信王公子的那一位,闺名一个墨字。

  文墨柳眉微蹙,责备地瞪了小公子一眼,转过目光,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亲热地握住了巫瑶的手:“原来是巫老前辈来啦。”

  “是巫姑娘。”小公子在一旁纠正道。

  文墨又瞪了他一眼,鼻翼一耸,围着他嗅了又嗅,脸拉了下来,将小公子吓得毛发悚然,跟兔子似的蹿到巫瑶身后去了。

  巫瑶只觉好笑,也回以一笑:“赵夫人安好。”

  文墨略微颔首,笑颜十分动人:“家弟顽劣,昨夜离家吵闹吃酒,有劳老前辈寻他了。”

  巫瑶挑了挑眉,不由望了一眼大门两侧躬身而立的下人们,阵仗甚至比文文前几日被赵沅娘毒打的场面还大。她正思索着,忽觉手上一紧,握住她的手稍稍用了几分力,收回视线,见文墨仍是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奔波许久,想必老前辈身子也乏了。”不待她答话,文墨又唤道,“桃花,萱草,还不来侍候老前辈濯浴歇息?”

  立即有两位侍女上前搀着巫瑶,半推半劝地带入府内了。

  走远了,还能隐隐听得文墨高声训斥文文胡作非为。

  巫瑶一笑置之。这位赵夫人自嫁了人之后,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好不容易将桃花、萱草二位侍女赶出去,自力更生地沐浴完毕,正用面巾擦着头发,窗柩上笃笃一响,支起窗子,刚开了一条缝,小公子的圆脸蛋硬挤了进来。那条缝尚细,他脖子卡在窗台与窗柩之间,一时动弹不得,想去够机关,手又伸不过来,正是进退不得,只得求助似的望向巫瑶。

  巫瑶放下面巾,忍笑将窗子完全打开,小公子这就灵巧地一跃,爬进了屋里。

  他伸长脖子到处打量,啧啧有声:“怎么什么都没有?管事居然让巫姑娘住这样的屋子!看我不烧了他的胡子!”

  “是我自己要住的,这里挺好的呀。”巫瑶坐到镜子前,张开五指,以指为梳梳顺湿发。

  小公子立即改口称赞:“巫姑娘真是好品味,此处幽静而不失雅致,素洁而不失淳韵。”

  巫瑶被他逗得扑哧一笑,随手拿起梳子作势要打他:“成天学些有的没的,怪不得你姐姐要训你。”

  说到其姊,小公子便苦着一张脸,圆圆的脸蛋皱成了包子褶:“长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左右看我不顺眼。”

  巫瑶也不接话,问道:“你姐夫呢?”

  小公子猛然一拍脑袋:“对,姐夫呢?”

  巫瑶轻轻甩了甩长及脚踝的头发,费劲地打理着。

  他拧眉自言自语:“姐夫素来温和重礼,长姐归来省亲,没道理他不来呀。可是长姐根本没提这事。”

  未等巫瑶接口,他突然又拍了一下脑袋,把头凑了过去,一脸掩藏不住的得意:“我知道了,定是长姐和姐夫闹不愉快了,拿我出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