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楚 第二十章 帝姬
作者:江湖百晓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巫瑶瞅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失笑道:“我若是文墨,定被你气死。”

  小公子摸了摸鼻子,嘿嘿地笑。

  “对了。”巫瑶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玩笑道,“我记得你姐夫姓赵是吧?那位蛮横的赵姑娘也姓赵,不会是你姐夫的宗亲吧?”

  “嗯。具体是什么关系,我也算不过来。”小公子玩笑地揉了一下巫瑶的头发,她好不容易梳顺的头发一下就炸毛了,“听说还是二叔的女儿。”

  “文公的女儿?”巫瑶一时没听懂,好脾气地把被揉乱的头发理顺,“我不记得文公有娶过妻纳过妾呀。”

  “听老祖宗说,在我出世的前几年,二叔因和父亲置气离家,结识了赵姑娘的母亲。”

  “哦?赵姑娘是文公的外姓女儿?”

  小公子立即意识到话中的歧义,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赵姑娘是帝姬为二叔诞下的骨肉。听说她母亲生下她后就自缢了。”

  “帝姬?”巫瑶若有所思,目光闪了闪,“她居然是淑和帝姬的女儿?这么说来,你应当唤她一声小妹才是。”

  小公子“嗯”了一声,突然手下一顿,大眼睛极慢地眨了一下,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脸上写满了困扰:“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帝姬是淑和帝姬?”巫瑶但笑不语,他自个苦恼了许久,突然一拍脑门,“嘿,瞧我糊涂的,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巫姑娘不知道的?”

  “当年帝姬怀胎之后,知文公去意,不肯手书相告劝回文公,勤加缝补照看自己和腹中胎儿,其性贞烈刚强不输男儿。只不过……”巫瑶摇摇头,“她并非自缢而亡,而是病故于七年前。”

  二十三年前,彼时文公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因跟自己的兄弟——当时的文府家主起了争执,负气出走荆湖,在福临镇过了一段极其穷困潦倒的日子。

  年轻时的文公一身傲气,佩剑贩粥于市集,受山匪羞辱,逼迫他舞剑作乐,文公勃然大怒,一剑刺中山匪,冷声道:“我今饶你一命,只因念在你尚有家小。太平盛世,天子贤明,何苦作恶,不与家小团聚,却来折辱乡民?”

  围观众人齐声叫好。

  这一幕落到了镇上乔装出行的二公主眼中。是时二公主封陈国公主,下嫁石端礼,岂料嫁过去没几日,夫婿便病故了。公主年少寡居,玩性正浓,听闻洞庭有“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壮丽景色,便装来荆湖游玩散心,无意间在轿中望见文公,心下十分倾慕,夜间去敲文公暂住的茅屋,剖明心迹,为求良人。

  文公初时觉公主举止大胆轻佻,难免低看,重重赏了她一道闭门羹。公主却愈发觉得觅得良人,多方打探接近,常去文公摊上喝粥。

  一来二去的,二人渐生情意。

  文公深感私交多有谣言,便问明公主家门,公主自称家中乃汴梁士族,自幼深得家人喜爱,可容商议再嫁。文公将薄弱的盘缠一并做了聘礼,携上公主,千里迢迢去提亲。到了汴梁,公主先告辞回家,文公随后依照她吩咐一路北行,一到指定地方,却是一间道观,抬头见门上一道牌匾,上书“日立观”三字,其字挺拔秀丽、飘逸犀利,十分新巧,别有特色,叫人一见难忘。

  文公面色登时一变,左右环顾,更无其它家宅,只得硬着头皮递上拜帖。

  那道观中有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眉宇英武,气质非凡,与公主年纪相差并不算很大,自称是其亲人,对文公百般刁难,将他谩骂出门。

  二人正是情意正浓之时,文公颇受挫折,丧气而归,寻了个破庙容身,长吁短叹,感慨自身落魄,世态炎凉。转念一想,自己立志修道,不同于兄长可娶家室,此次正因为修道之事忿而离家,若回家求老祖宗允婚,此行岂不成了笑话?

  再者,那日立观门匾上的字,字体别致新雅,分明出自喜爱道教的端王之手。是以,能出入日立观之人,只怕并非一般富贵人家。

  此女姓赵,赵乃天家之姓,兴许与官家还沾了些关系,甚至是远亲同族之流……

  思及此,便心生退意。

  谁料,三更时分,庙门被轻轻叩响,竟是公主背了包袱来寻他了。

  文公见她坚贞决断,退意顿除,二人连夜逃离荆湖,一路躲避官府捉拿,直至沅州,突然听到官家驾崩、端王即位的消息,公主掩面痛哭。

  文公问她为何而泣,却听公主泣道:“我二人无需再逃,不会有人捉拿了。”因公主自称汴梁士族,他便猜其家人官居高位,或许忙于料理国丧无暇顾及他二人,从而对于公主的真实身份并未多想。

  二人走得仓促,公主带来的盘缠已在路上用尽,便将发钗宝玉典当了,盘下一间小院,待国丧之后,简单地置了一身喜服,无媒人做媒,无父母见证,更无亲朋乡邻作陪,文公郑重地拿出家传的半块宝玉为聘,二人拜过天地,便算成亲了。自此男耕女织,过起了小日子。

  安顿下来后,二人朝夕相对,像寻常百姓一样为生计发愁,为家长里短争执不休。

  不知是应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话,还是如居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缘故,二人渐渐便生出了嫌隙,情意渐淡。

  文公志在修道,无法忍受这等凄苦吵闹过活,正巧得了兄长手书,听闻嫂夫人诞下一名男婴,一气之下,便借口吃酒辞别新妇,回了文府。

  此时,距离相识不过数载。

  公主在沅州苦等数月,春去秋来,不见文公归来,心灰意冷之下悬梁自尽了。

  后来,文公遇故友报死讯赶回沅州时,公主尸首已不见去向。询问乡邻,因公主平日闭门不出,不与之相交,也不得而知。倒是故友打听到,原来是一帮官老爷为其收殓了尸身。想必便是公主的家人了。

  文公无颜去汴梁拜祭妻子,归了西岭,潜心修道。

  他经世间极乐和疾苦,又了无羁绊,修行自是比旁人快一些,不过二十年,便稍有所成,迎来了天劫。

  岂料这时,竟会有一名姓赵的小姑娘,拿着那半块宝玉找上门来,自称闺名唤作沅娘,其母为淑和帝姬。

  巫瑶叹息道:“文公回西岭之后音信全无,帝姬久等不待,适时天子派人来寻,她便回了汴梁,特意制造了身死的假象,好叫文公潜心修道。”

  时隔多年,文公方才知道有过数年情分的汴梁世家女,并非一般官家远亲,乃是先帝的二女儿,当今天子的侄女,曾经的陈国公主,死后被追封为淑和帝姬。

  她身份如此尊贵,为了文公放弃荣华富贵,在乡野为他缝补浣洗,又因他抛妻变心,谎报死讯给了他求仙问道的自由,而自己却藏身于宫廷之中,孤身抚养孩儿。

  得知真相之后,不知文公作何感想。

  老祖宗道,文公曾向沅娘询问可否去帝姬陵墓拜祭,沅娘却道:“今见文公不如意,想是母亲心愿已达成了,就此别过!”说完便留下半块宝玉,杳然无踪。

  “她恨我,她恨我……”文公连声喊了几声,忽又颓然地阖上眼,低声道,“她恨我也是应当的。”

  听小公子讲这一段后事时,巫瑶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那位帝姬真是烈性。”小公子不觉叹息,望了巫瑶半晌,终于察觉出了几分蹊跷,问道,“数十年前的细枝末节,巫姑娘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巫瑶笑笑,取过搁在床头的那柄黑剑,用帕子仔细擦拭起来。

  小公子见她不答,疑惑地绕在床头走动了几步,忽然一拍脑袋,恍然道:“帝姬既要缝补养家,肯定会与旁人打交道,但乡邻又不与她相交,莫非她在沅州有故人接济?后来,也是这位故人来报死讯。而那位故人,就是巫姑娘。”

  巫瑶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公主假死回汴梁,因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而隐匿下来,藏身于宫中,再未踏出过宫门,其后十数年未曾相见。直到七年前,听闻天子追封陈国公主为淑和帝姬,我方知她病故了。”

  “巫姑娘明知帝姬怀有身孕,为何不告知二叔?”

  “陈国公主心高气傲,怎能忍受以子嗣劝回夫君?况且事隔多年,若非你提到‘帝姬’二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没想到那女婴长这么大了,脾气居然如此暴烈。幸而她身份特殊,不入皇族宗庙,不然那还得了?”巫瑶继续擦拭着佩剑,话题一转,问道,“依礼,你该唤帝姬一声‘叔母’,为何却帝姬、帝姬地称呼?”

  小公子不料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道:“二叔并未成婚。”

  “他二人早在沅州便拜过天地。”

  “古人有云‘无媒不成亲’,二叔与帝姬不从周礼,未拜家庙,亦未行合卺礼,乃是私相授受,我自然不便改称叔母。”小公子此话说得言真意切、理直气壮,和平日的豁达随性大有不同,巫瑶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微微摇头。

  “文公与帝姬以天地为媒,月老为证,三礼拜成,既合礼制,如何不成婚姻?怎么小文壳子随性,里子却是个迂腐之辈?”巫瑶蹙眉,“这应当不是文老前辈教的吧。”

  这番话说得小公子面色微红,极为羞愧。他忽然上前半蹲,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私自成婚,不受亲族友人祝福,仅是玩笑之言,当不得真的。”

  巫瑶擦剑的手一顿,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忪。

  片刻后,她将剑放回床榻上,以手背探了探小公子的额头,似笑非笑道:“额头没发热,怎么倒说起胡话来了?”

  她这般玩笑,小公子反而拘谨起来,直起身子,讪讪地退到一边,道:“家姐今日突然改口唤‘老前辈’,绝非恶意嘲讽,巫姑娘莫要介怀。”

  原来他是这样认为的,全然不懂文墨的苦心。

  巫瑶扬扬眉,只是笑笑:“称呼罢了。”

  正在这时,遥遥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短促穿耳,似是鹤鸣。

  二人不再多言,支起耳朵听窗外动静,又依次响起了几声鹤鸣。

  其声悲怆,其情凄凉,闻者无不动容。

  等了片刻,不再有鹤鸣声响起,小公子问:“是毕方么?”

  巫瑶答:“毕方可不是这个叫声。”

  “哦,也对。可能是老祖宗和二叔养的仙鹤吧。”

  “鹤鸣七声。”

  “这是为何?”小公子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包子脸皱成一团。

  “七,不祥之数也。”巫瑶敛目,自包袱中取出几件黑色衣裳,道,“约莫是文公鹤驾西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