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楚 第三十五章 赤柎果
作者:江湖百晓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六月的西岭山间,虽不比山脚酷暑,但也有些热了。

  巫瑶却总觉得身上发冷,一出房门,被各院拿来驱热的冰块一熏,整个人抖了几抖。

  小公子一得了长姐的赦令,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见状径自去她屋里取了件斗篷给她披上。

  这件斗篷是她在病中时,文墨托桃花和萱草给她送来的。纯白如云,柔软精致,封边镶着银色的白山茶暗纹,又贵气又端庄。

  只是巫瑶穿一身黑衣,再披着如此素雅的斗篷,实在不搭。架不住小公子苦劝,身子也确实发冷,只得硬着头皮披上了。

  如今烈日当头,各院都取了冰块驱热,她却穿成这样,倒有些不伦不类了。

  巫瑶不知不觉走到后山的悬崖,小公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望着她的背影发怔。有山风袭来,鼓起她的斗篷和衣袖,仿佛随时会被吹走。

  那个身影突然微微前倾,眼看就要掉落悬崖,小公子几乎肝胆俱裂,猛地扑过去捞起她,满脸紧张:“巫姑娘当心!”

  揽着巫瑶后退几步,他无意间一低头,看到脚下深不见底的云霭,瞬间脸色惨白,心有余悸。

  巫瑶却仍探着身子,失神地望着悬崖对面的山地。

  他随之望去,隐约看到有庞大的影子在灌木中一闪,看起来像是野兽。

  “什么野兽这么大个子?”

  巫瑶眯了眯眼,“朱獳和朱厌。”

  小公子奇道:“那是什么?”

  不待巫瑶回答,身后传来一声呼叫:“巫姑娘!”

  二人齐齐回头,却是文墨御剑,跌跌撞撞地过来了。这剑离地不过三尺,忽左忽右,震得她数次险些摔下去,实在是……难堪之极。

  文墨却有些得意地道:“我能飞三尺高了!”

  巫瑶点点头,做出高兴的神态:“恭喜恭喜。”

  文墨被她这句“发自肺腑”的夸赞夸得飘飘然,又绕着低矮的灌木飞了一圈,不料脚被斜逸而出的荆棘一勾,啪嗒一下摔倒了,四肢扑地,脚踝被荆棘勾住,破了个口子。

  小公子哈哈大笑:“长姐,你逞什么能呀!”

  文墨挣扎着爬起来,羞恼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脸向忍笑的巫瑶道:“巫姑娘,老祖宗请你去厅堂。”又瞪了蠢蠢欲动的小公子一眼,“没叫你,你就别去了。”

  小公子摸了摸后脑勺,表情悻悻地。

  唤来毕方鸟,巫瑶刚坐上去,忽觉背后一暖,文墨也爬了上来。她初次坐在毕方鸟背上,紧张地揪了揪手下的羽毛,惹得毕方一阵怪叫,噌地一下就窜远了。

  一眨眼的工夫,毕方降落在正厅前的庭院中,风华花今日正化了一朵白莲,混迹在满堂的芍药紫薇鸡冠花之间,添了几分纯净雅致。

  文墨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巫瑶已跳了下去,疾步走到堂下,躬身行礼道:“前辈。”文家老祖宗隔空虚托了一把,她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文墨也进了厅堂,笑嘻嘻道:“巫姑娘,今日老祖宗请你前来,是为问小文前途一事。”

  “小公子之事,由前辈做主就好,何需一问?”

  老祖宗缓缓道:“巫姑娘,我有意将小子送往汴梁,不知此举可否妥当?”

  巫瑶眼皮不觉一跳,“汴梁?”

  老祖宗颔首。

  “小公子是文府的嫡亲世孙,由前辈自行做主即可。但问我个人之意,如今金兵屡屡南下,汴梁乃多事之秋,最好当避则避。”

  文墨抢道:“正如巫姑娘所言,汴梁乃多事之秋,朝不谋夕。信王府恩宠正浓,唯恐有变。信王府若生变,我文府也逃脱不了干系,是以才急需有志之士入主朝堂,为救他日之急。”

  巫瑶的目光转到她头上,终于明白是谁的主意,眼神微冷,淡淡道:“小公子不是做官的料。”

  “是与不是,不试过怎么知道呢?”文墨笑吟吟的,“巫姑娘一面叫老祖宗做主,一面又反对此事,不知是何心态?”

  巫瑶望了堂上沉默的老祖宗一眼,他此番沉默就代表了默认,难免心头一寒,不由叹了一口气:“若是在今日之前,我必定不会劝阻。只是,方才我见到了朱獳和朱厌。”

  文墨奇道:“谁?”

  老祖宗却是一惊,双目一瞪:“什么?!”

  “朱獳现世,必引起恐慌。而朱厌见之,必有大兵。这两只神兽一起出现……前辈,天下要大乱了。”

  文墨面色一白,急道:“天下大乱,是说会改朝换代么?”此话一出,她惊觉声音太大,赶紧捂住嘴巴,往外一探头,没见到其他人,将门窗掩上,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是,也不是。”巫瑶道,“江山运道,不是以我的修为可以参透的。”

  “国之将亡,毛之焉附?既然如此,弟弟就更得为国出一份力了。”

  巫瑶又叹了一口气,忽而调转了个话题,问:“你可知那赵佶为何突然将你赐婚于赵珏,那赵桓又为何突然封赵榛为信王?”

  文墨神色大变,又将门窗检查了一遍,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低声问:“巫姑娘这是何意?”

  老祖宗终于开了口:“姑娘有话,就直说吧。”

  “依我之见,”巫瑶缓缓道,“左右你夫妻二人貌合神离,若能和离,对彼此、对大局都好。”手上一痛,原是文墨的手改拉为钳,已死死地箍住了她。

  文墨眼睛红红的,哽咽道:“巫姑娘何出此言!纵是我文墨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能如此毁人姻缘呀。”

  “太子桓生母惠恭皇后王氏,诞下太子八年之后病逝。不出几年,恰逢道君皇帝赵佶派人寻回陈国公主,恐为外人道,悄悄养在深宫。因公主偏袒文公,道君皇帝信守承诺,不便针对文公,反而赐了这桩好姻缘,以安公主之心。而公主久居深宫,见太子桓端敏聪慧,便将他养在身边,与女儿沅娘做伴,聊以慰藉。那赵沅娘一身蛮横脾气,应是被他们惯出来的。”

  巫瑶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顿,见文墨仍旧一脸迷惑,她叹了口气,又道:“昔日文公负公主,公主心伤体弱,不到几年便病逝了。太子桓自小承欢于公主膝下,视公主为母,十分痛恨文公,只苦于身在东宫,一言一行皆在满朝文武眼里,不敢放肆。如今他即位称帝,却一改脾性,无端抬举信王府,只怕有诈。”

  正因为道君皇帝和当今天子均与那陈国公主交好,而又有文公辜负陈国公主之旧事,两朝天子才断不可能向文府示好。这一前一后,两桩天大的恩赐背后,分明是个巨大的阴谋。

  老祖宗似有所悟,问道:“依巫姑娘之意,此为官家与文公旧怨,那与信王府的婚姻……”

  “赵榛初时贵为平阳郡王,骁勇善战,赵佶惧之久矣。待赵佶禅位,赵桓即位后无故恩宠,先封赵榛,又赏文府,只怕是有所谋划,想以一石二鸟之计灭掉文府和信王府。”

  “巫姑娘此话只是推测,官家并非气量狭小之辈。况且金兵犯境,国难当头,为人君主定不会如此昏庸误事。”文墨勉强牵了牵嘴角,“即便官家真存了此意,也不是我与夫君和离就能逃过一劫的。”

  “此言差矣。大宋那些个皇帝,有几个是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揣度的?”巫瑶说着这样大不敬的话,却是一副正经的表情,“这段官婚有如铁索连环,解之或无用,而不解,却如火烧赤壁,一损俱损。”

  文墨松了手,咬着嘴唇不说话,求助地望向老祖宗。

  老祖宗问道:“巫姑娘可有良策?”

  巫瑶道:“容我想想。”

  老祖宗沉吟良久,却道:“墨儿退下,我与姑娘有事相谈。”

  文墨不悦地蹙起眉,见老祖宗心意已定,也只得紧抿着嘴退下了。

  她一走,厅里沉默了一瞬。老祖宗长叹一声,道:“今日并非有意为难巫姑娘。巫姑娘应当能看出来,文某寿元将近。”

  “是巫瑶蛊术不精,不能为前辈续命。”巫瑶垂下头,面露愧色。

  老祖宗摆摆手,“巫姑娘何必自谦。若非姑娘,文某早就身陨了,哪里还能偷得这些年来,护卫我西岭文氏?”

  巫瑶轻轻叹了一口气。

  “西岭式微,这两个孩子都没有仙缘,他们二叔又遭此大劫,眼见道法后继无人,文氏便彻底没落了。只怕这段姻亲一解,文氏在人间力孤势微。文某也知此举有违先祖之意,只是大厦将倾,不能再庇佑这些小辈,他们自小没吃过苦,姑娘你也……唉,文某实在是放心不下,寻思要不孤注一掷,送小子去汴梁,也许还能光耀门楣。”

  “既然姻亲尚稳,便无须再让小文入仕吧。”

  “朝中无人帮衬,只怕信王府会生变数。”

  “恕我直言,赵文氏出嫁多年,心里头向着夫家,有意牵扯文府入局,这无可厚非。”巫瑶抱拳道,“只是前辈这一着棋如救火扬沸,毫无裨益。还应权时救急,从长计议,万不可忙中出错,自乱阵脚。”

  老祖宗沉默不语。

  “朱獳朱厌齐现世,只怕大宋国运或止于此了。大宋或在劫难逃,而于子孙而言,安然无恙才是最紧要的。”

  “姑娘有何高见?”

  “巫瑶认为,避于一隅,远比卷入漩涡之中来,要稳妥许多。”

  老祖宗叹息道:“姑娘所言,不无道理。”

  静了片刻,巫瑶行礼道:“如果没有其他事,巫瑶先行退下了。”

  说罢敛衣告辞。

  “姑娘。”

  身后,老祖宗刻意放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悦儿之事,你……莫要怪他。”

  巫瑶脚下一顿,没有回头。

  “文某向那位开阳星君打听过,悦儿做仙人时,曾误食不周山的赤柎果,大梦三年,醒后就不太记得凡尘之事了。”

  不周山有赤柎果,实如桃,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

  是一味解忧的良药。

  巫瑶心如刀割,嘴边却扯了个笑容出来:“怎么会怪他呢?他毕竟,是我夫君。”

  解忧之果,当真是误食么?

  一梦三年,醒后却忘了他曾在凡间与楚国的王女相恋,甚至就在这西山文府,就在他客居的那间厢房,就在文老祖宗的见证之下,私定终身,结为夫妻。

  原来,她竟成了他无法割舍的忧愁烦恼。

  巫瑶一时分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她也不想细细品味,便很快将这些念头抛在脑后,快步踱出了厅堂。

  出了厅堂,门边一个脚步声跟了上来。

  巫瑶索性在院里站定,倚着假山看那风华花。

  文墨将佩剑一扔,也蹲在一旁,双手抱着胳膊,看着天边的云彩出神。

  就这样过了很久,夕阳西下,彩霞漫天,几朵火烧云变换飘渺,鸟虫鸣叫声渐渐大了,夜幕即将来临。

  这时候,文墨忽然开口了。

  “他是个温柔的人,真的很温柔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