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楚 第三十六章 可欺
作者:江湖百晓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数年前,对待官家赐婚,心高气傲的文墨是不屑一顾甚至勃然大怒的。

  幼弟体弱多病,她是西岭文氏的世孙女,若潜心修道,将来也是有可能继承家主之位的,怎么会甘心糊里糊涂地嫁给一名普通人?在追求长生之道的道姑眼中,信王府的公子出身再高贵,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文墨聪慧伶俐,不哭不闹,私下跟老祖宗闲聊了几句,不经意间提及信王功高震主,只恐树大招风。

  确实,文家有个仙人祖宗坐镇,多少会招来皇室忌惮,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拿住把柄。若再与皇亲贵族牵扯上,卷入争权夺利之中,只怕日后很难独善其身。

  人心最是反复,此一时官家宠爱信王,彼一时也许翻脸无情,到时文家便成为官家第一个下手除去的隐患。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小事老祖宗偶或插手无碍,这等世俗大事,他也分毫改动不了,只能从小处规避。

  老祖宗对此深以为然。照他老人家的意思,能让赵珏主动退亲最好不过。可是世俗之间,能用什么法子逼人退亲呢?

  文墨对此一筹莫展,打听了这位未婚夫的性格喜好,是个挑不出错来的好人。她可不管赵珏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思来想去,一路杀到平阳县想与那赵珏叫板,却不想有个莽撞的剑侠冒冒失失飞过,劲风一带,使得剑术奇烂的文墨身形一晃,狼狈不堪地跌下剑来。

  她摔倒在地,正咬牙切齿地看那一道早已飞远的剑侠身影,忽然头顶一暗,有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

  “姑娘可有受伤?”

  文墨眼眸一转,注意到眼前有个轻袍高冠的男子,正俯下身子担忧地注视着自己。那一眼里包含的缱绻温柔,让心高气傲的道姑的那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便是她的未婚夫赵珏赵瑾瑜。

  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树大招风,瞬间抛在了脑后。

  世间纵有千百种巧合,再巧也不过此种。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定亲、成亲,不过短短数月。

  分合、聚散,也不过数年。

  要说她这位夫君,朝野上下没有不夸赞的。

  温润,谦谨,善良,持礼……

  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赞美之词,放在他身上,毫不违和。

  可是,任何东西都是过犹不及。

  赵珏在许多人眼里是一尊活菩萨,也是一尊活财神。今儿病重啦,明儿交税啦,后儿嫁娶啦,只要找机会跟他哭个穷,这位信王公子立即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双手奉上财物。

  这里边,自然不乏宵小之徒。

  文墨嫁过去不多时就接管了内府,惊讶地发现府里时常穷得吃菜噎糠,竟然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她对于财物的莫名短缺已经相当苦恼了,偶尔再碰上几个死活要将闺女塞给夫君的老头老太太,心中更是恼怒,冷眼指出了其间的诳骗诡诈,要将那些宵小严办,赵珏却不依,道:“如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自甘行骗?”

  文墨忿忿道:“道上的乞丐也分两类,一类是老幼病残,别无他法。一类是懒汉,只要摆上一个破碗,呼呼睡一觉,夜里一睁眼,就能捡了银钱去吃酒吃肉,逛窑子进赌坊。”

  赵珏频频皱眉,十分不悦。

  文墨出身修仙氏族,自幼受的教育就是扬善除恶,善和恶、是和非分得清清楚楚,错便是错,果断一剑砍了便是。然而赵珏接受的是圣贤之道,最是反感打打杀杀。如此一来,两人之间自然摩擦不断。

  赵珏是个温和的人,即使生气也不会有太多表露,而文墨却是个实打实的武妇,火爆脾气压抑不了多久就会爆发一次。

  文墨自认不是个没有理智的醋坛子,然而面对府里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蹭吃蹭喝蹭夫君的姑娘,她纵使有天大的好脾气,也给消磨得七七八八了。即便赵珏以礼相待,谁知道那些心怀鬼胎的小妖精能做出什么事来?

  数日之前,赵珏在信王府门口捡到一位垂危老父托孤,请求赵珏收纳自己的女儿为妾,赵珏倒是婉言相拒了,在那孤女的请求下,收容她入府当了下人。

  入夜后,夫君迟迟不归,文墨问了家仆寻去,却正撞上那姑娘对赵珏投怀送抱。

  文墨心头那股闷气终于压抑不住,与赵珏大吵了一架,扬言要将这些来历不明的姑娘都赶走。谁料赵珏也动了薄怒,先是轻声责怪夫人铁石心肠,而后好言安抚了那位孤女,叫她自重自持,莫做如此无礼之举。

  成亲数年,文墨还是头一次见他动怒,却是为了一个差点做了他小妾的姑娘。

  文墨被晾在一边,听赵珏柔声细语地跟孤女讲《周礼》《礼仪》《礼记》,好几次插嘴都被无视了,一怒之下,包袱一卷,回了娘家。

  不到几日,赵珏登门来寻。她在暗喜的同时,又听说了一位患病的孙姑娘,仿若被一盆冷水淋了个透身湿。

  接着,巫瑶受托下山为那位孙姑娘瞧病,归来后,夫君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闷闷不乐,像是有解不开的烦忧。听随从说,那位孙姑娘没救活过来。

  想必是在伤心自责吧。

  赵珏用温柔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人,费尽心思去接近他。

  文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夫君……唉,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好,太善良,太温柔了。无论对谁都一样的温柔。好似将这天底下所有人都放在了心尖上,与他而言,所有人都一样,没有谁是特别的。”

  她一贯是有些讨厌这位巫姑娘的。此时,不知为何,竟与她说了这么多。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对所有人都坏,只对我好便罢了。”

  文墨说着,倒把自己逗笑了,想象着赵珏杀人放火的样子,不禁一乐。然后又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大概除了她所讨厌的巫姑娘,她也无处可说了吧。

  巫瑶怔怔地看着那枝风华花出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良久,才如同梦呓一般喃喃道:“温柔是最强大的咒啊。”

  文墨看出了她的漫不经心,却是一笑,起身整理了下衣裳,拾起佩剑,一步一步往院子门口走。

  “赵夫人。”身后传来巫瑶的轻唤,“告知信王府,倘若奉旨伴驾,可以诈死之计金蝉脱壳,隐居西南投奔大理段氏,或能避过一劫,保百年平安。”

  文墨回身,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盈盈一拜。“多谢!”

  巫瑶垂下头,扬起一个凉薄的笑容。

  有什么好谢的呢?

  毕竟,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一千年前,先摇光星君奉令入世,思慕上了一位凡人,为他而去盗取护神一脉从归墟带回的神物:香笙璧。

  此物乃上古神明太一之遗物,据说有生精魄、肉白骨之能。

  先摇光星君在盗取香笙璧时,却被护神一脉的阵法所困。

  先天璇星君闻风而来,他性情柔善多情,在听说了前因后果后,便自作主张私自释放了先摇光星君,又取了那块神璧赠与她。

  上古神物失窃,香笙璧流落人间,自然逃不过天帝的法眼。天帝看在护神一脉份上,将先天璇星君打入凡间,轮回转世,待找到那块神璧后方能归位。而先摇光星君,则被送上了诛仙台,陨落于天地之间。

  先天璇星君幸不辱命,做凡人的第一世,便寻得了香笙璧。

  然而,在接引仙人的指点下,他记起了前世今生,却恼天道无情,不愿再回归仙位,便将香笙璧纳入神识,再度跃下了轮回池。自此,仙根已断,仙缘尽失。

  天帝派过许多神仙下凡,遍寻不至,约莫是先天璇星君动用了上古神术,阻绝了他和香笙璧的气息。此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才有了穆家兄妹入主天璇宫和摇光宫之事。此是后话了。

  这桩事,表面上看起来与巫族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只除了,先摇光星君思慕的那位凡人,名唤巫暮。

  这个局,巫瑶已经布了一千年,是时候收网了。

  巫瑶从来都不是柔善可欺的巫楚。

  正如天璇星君所言,巫瑶此人心深似海,行为不端,城府深沉,心计歹毒。

  他倒是一点儿都没错看她。

  巫瑶唤了毕方鸟,飞到昆仑山,自铜镯中取出那颗拴着红绳的小石子,在赤水中过了几遍,洗涤掉它在尘世间沾染上的尘埃。

  倏尔一阵莹莹光芒浮起,隐隐覆在石子之上。荧光中,石子迅速褪去了它不起眼的表面,化为两枚相环相扣的玉璧,玉质莹黄,触手温润,却又带了些许寒凉之意。渐渐地,有幽香自其上弥漫而出,蒸笼在天地之间,似乎蕴含了深不可测的神力。

  以身为媒,把它养了这几天,又经赤水洗涤,不起眼的小石子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巫瑶将它在手心一握,感受到身体因触碰神物而产生的不适,脸上却露出个算计的笑容。

  师叔果然没有看走眼,它确是上古神物香笙璧无疑。

  想来这神物由来已久,竟生出了些许灵智,变幻外表欺瞒世人。

  “珠联璧合,镜花水月。”

  璧是香笙璧,花是风华花,水是水涵珠媚。

  其他的,她要么有了些许眉目,要么已寻到了蛛丝马迹。

  此刻,香笙璧就在她袖中乾坤,风华花在师叔巫风的洞府,而水涵珠媚,则在她夫君天璇星君的手中。

  所幸,盼了将近两千年,终于还是将这位仙君盼落了人间。计划的第一环,自始启动。

  从昆仑墟的盯梢,到西岭的偶遇,一切都在她掌控之内。

  巫瑶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抛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撩起耳鬓散乱的碎发。

  太一神的八件遗物,她势在必得。

  靖康元年六月三日,天子诏令,赵珏匆匆回京,夫人文墨随行。

  十一月底,金兵再度南下,围困汴梁,天子被迫北行,命信王及其子护驾。行至真定,信王携子入五马山求援,不到二日,五马山为金兵所破,信王下落不明,其子为乱箭射杀。

  听到消息后,文墨自刎于汴梁北郊。是夜,文家老祖宗坐化。

  天子赵桓以信王通敌谋反为名施以连坐之刑,斩杀西岭文氏一百七十九口人。

  也不知道当今天子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鲜为人知的是,赵珏本可脱困活命,只因逃难途中相救了一名唤为孙姬的女子,却不防孙姬为金兵内应,遂惨被设计围杀。这位信王公子赵珏,字瑾瑜,人如其名,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此生行善积德,仁德之名传颂天下,最后却因一念之仁而被杀,实在令人嗟叹!

  正应了巫瑶那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珏为双玉,又得瑾、瑜双玉。双玉过盛,只怕会过柔则废”。

  柔善可欺,助纣为虐。

  此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