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异常的冷。
七七斜靠在软塌上,半垂着眸子十指交叉,身上的贵重裘衣还没脱,手执的书册也颓然地垂在一旁。
她心里清楚的很,离进宫的日子不远了。昨日宫中的御前太监送来的东西,现在躺在暖阁里显的无比扎眼。纵然这个时辰是黑夜,她还是能看到黑夜里那些狰狞的脸。
都是血,火红火红的鲜血。她从那堆鲜血里还看见了自己之前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的脸。
咣,咣,咣。
打更梆子敲三下。
扣,扣,扣。
房门接着也被敲了三下。
她下了塌,点了灯。屋亮后,才去开了门。
房门一开,君六便进了来。
她迎了上去,慢条斯理地帮君六扫去肩上的雪。
君六只看着她,不说话。
俩人相继无言,就这样一呆便是一整夜。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他,自己早不是完好之躯。在他不知道的那段岁月里,她的身体被卑劣之人践踏过,而这其中,还有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上过她的床。
期间,她怀过两次孕,流产了。她做的天衣无缝,君六都不知情。
她不是没想过死,可是都没死成。
有人救了她,是个姑娘。不然她这副惨厉之躯现如今也不会有这副倾国倾城的容颜。
犹记得初相见,那日江城流水边,她躲在桃花深处,看到位红色罗裳女子,青丝如瀑,手执木梳,这便是棉腰。
初见翩若惊鸿,让七七看的呆滞。她眉眼中水波流淌,一笑春暖花开,一笑倾国倾城。
这是七七平生见过最美的女子。
棉腰发现了她,兀自对她一笑。她便知道棉腰是妖。
本就是将死之人,这身贱骨头死在这个妖精手里,对她来说已是无感觉。
谁知,棉腰却猝不及防说可以满足自己三个愿望。
她便笑了,凄惨的笑,许了愿。觉得上天对自己真是不薄。
她的愿中没有君六,棉腰说,自己的心上本就没有君六。
她不信。
棉腰手中的桃花扇一开一合。只无声的笑,一副将死气息。
她便明白原来自己真如棉腰所说,自私自利。她复了仇,恢复了无暇的身躯,还有了一张华美的容颜。这是她的三个心魔,棉腰都为她抚了平。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君六。
她有些后悔了,可已无路。
她既已许过愿,就该履行自己的承诺。帮棉腰去了一件事。
那个边疆正在下桃花雪,一团团、一簇簇的桃花雪砸落在尘土上,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空中翻滚下来一样。只是那些像柳絮,像芦花的桃花雪却是妖的尸体。
是的,这个边疆是个战场。
战争已不知在何时停了,如今只剩下这些魂飞魄散的犹物。
七七光着的脚踏在这些所谓的雪上,每走一步心就会疼一次。她忍着痛,在这个战场上眺望,希望能找到一个幸存者。
她想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个渴望像生死咒宿命一样缠着她,让她难过的像浓稠一般的墨砚,化不开来。
有女子轻悠悠的唱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那声音如泣如诉,让人心生绝望。
她知道这首词,是《采葛》,曾经君六为她低唱过。
她凄惨一笑。真是咎由自取。
张目四望,她希望能找到唱歌的女子。而结果并未让她失望。在她面前七步之遥的地方,桃花瓣从散乱中一片片凝聚了起来,起先是十几片,后来是几十片,后来是越来越多片的桃花瓣,它们一点点从魂飞魄散中凝聚了起来,直到最后演变成了一个穿着桃花袍铠甲的女子。
看她着装是个将军?那女子低着头,长发没有一丝的束缚打在她的桃花铠甲上,只是她却低着头。
她还是在轻悠悠的唱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明明是首情诗,她唱的肝肠寸断,仿佛在经历着生离死别。
七七抹了抹眼角。
轻唱过后,七七看见她款款的扭动着身子,轻移莲步,若仙若灵,而后她又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似笔走游龙绘丹青,若凤舞。她,在跳舞。
七七在这个充满着桃花香的战场上,看见一个穿着铠甲的女将军旁若无人的在跳舞。
七七问她,你是谁。
她却回道:凤求凰。
凤求凰?七七不懂,而后她又唱: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数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七七皱了皱眉头,看着她。
这一刻,她决定走到唱歌女子的面前。
那人仿若知她心里所想,轻轻的轻声浅笑。
可是,当七七快走到她的身旁时,她却又化成了桃花瓣。一时间,桃花瓣全都轻轻的洒在了七七的身上,一片不落在尘埃上。
她的身上是那姑娘魂飞破散的归宿,那桃花一点点在她的身上变得坚硬起来,直至后来同她合二为一,最后化成一件战袍。
她的身上是件桃花战甲,不多时手里又多出来一把七尺长的桃花鞭。
一切是这样的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她便觉得满心沧桑,尽是怅然。
有女子从黑夜深处走来,那女子一直的走着,手里用竹篮提着一篮桃花瓣,看得出,那是哪位妖精魂飞魄散后的尤物。
七七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要提着那篮桃花瓣要去何处,只记得她在快要从自己的视线中化成一个黑点后,有黑色的面纱遥遥的飘来,落到了自己手中的桃花鞭上,带着些、爱而不得的沉痛。
她还未及感伤,面前便又出现了一个人,是棉腰。
棉腰似乎在这呆了很久很久,因为在这个陌上花开的季节里的薄暮时分,她身上的桃花袍上有晶莹的露水闪烁着光辉。
然后棉腰便催促自己同她一样,正襟危坐,双目闭阖,两手在胸前相抱,成“太极图”。打起了坐。
有钟声传来,如同髙邈的天宫中逸出的醉人的笙乐。七七侧耳听了听钟声,然后她便想到了君六,也便想起了君六对自己的好。
那次在闹市,君六为了让自己开心,便在一处摊位前学着卖鱼的小贩喊着:“这是在扬子江里打来的鱼,又称西施鱼,一日数日其色,肉细味美,妇人食之,可增媚态,幼儿食之金榜题名。”
吆喝声,魂牵梦萦。可是当时的自己却是在嘲讽他。她从不会轻声言语对他说话。
她记得他还学起了路边采桑的女子唱起《陌上桑》:月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为什么给自己唱歌呢?七七细细想了想,想起来了,是因为他俩刚刚吵过架。
如今,却尽是枉然。终究愿得一人,白首不离比不过自己红尘中的私念。
她的心痛了痛,要死了她想。君六的话还在耳边,七七,我定会护你周全。
西风轻拂不远处的断壁残碑石缝中的苍松野草,带着些见缝插针的味道。
良久,棉腰起了身子,信步离去。步态轻灵。该是趁着朱颜还不曾改,雕栏玉砌如今还在,要把自己变成一把刀了吧。
可是,她现在却又很没出息的又想起了君六。想起了那木制雕花阁楼上,君六用手指点破窗上的薄纸。见她咬破手指在玉液纸上写秀楷,眼中都是心疼。
那次她是故意的,只是想骗去君六的同情,那样便不会被君六的娘赶出府邸。她想方设法把眼泪砸在玉液纸上,君六便破门而入,说句七七,我不会放你走。
她终究是有心机的女子。
君六抱着她,她的嘴角挂着刺眼的笑容,眼睛全是醉人的薄凉。
她还是成功了。对于君六,她浑身上下无不都是利器。
这样想着,她便想哭。身体在慢慢的变的透明起来,随即越来越亮,然后开始慢慢的凋谢成桃花瓣。那花瓣从她的玉足往上逼近,粉红色的桃花瓣轻轻的落在了地上,一片,两片,愈来愈多片;那花瓣好美啊,就像桃花园里清晨煽动翅膀的小精灵;那花瓣好美啊,美的连不远处的所有风景都在为她动容。
愈来愈多片的桃花瓣从她的身上凋零;
愈来愈多的蝴蝶闻着桃花香,飞了过来。那五颜六色的蝴蝶轻轻的在她的周围盘旋,似花浪海洋。
七七却突然止不住的颤抖,她在害怕,她在迷惘。她在不知所措。
她的身体凋零的愈来愈快,她知道自己正在换副皮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要不是她了。
奥……不……是她。
咦……不……不是她。
是她,或不是她,可是,都帮不了她。
周围充满着死亡的气息。
满地的桃花瓣,浓重的桃花香充斥着每一粒尘埃。
一切对她来说,是这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匪夷所思。
还是那个穿着桃花战甲的女子,手里拿着那条桃花鞭。那女子背对着七七而立,长发肆意飞扬。
她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是棉腰。
也看清了自己,也是棉腰,不,是另一个棉腰。
她如今变成了三面人。
她可以化作七七,也可以化作棉腰,也能化成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容颜。
这些都是她,又都不是她。
棉腰看了看她,笑了笑。低声说句,真好。
她却并没有觉得有多好,全是萧瑟。
棉腰上前扯了扯她的手,轻启唇齿:去吧!君六还在等你,我会给你时间好好告别。
多谢了,她回道。说罢,便踉踉跄跄的离开了,背影狼狈而慌张,悲坳欲绝,极尽疯癫。
背后,棉腰不为所动。因为,终究是她自己说的无悔的,总该要有个了结。
七七找到君六的时候,君六正倚靠在断桥处一棵粗壮的桃花枝上。他身上华美妖艳的桃花袍,被清晨的露珠反射的闪闪发亮。
他静静地闭着双眸,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握着前段时日自己丢弃的桃花扇。腰上的桃花坠不时地被风吹的撞到了手上的桃花扇上,发出悦耳的古摇。
良久—
他缓缓的睁开了清澈的双眸。
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真好!
七七,真好!
他的声音低低传来,突然传到七七身上的目光让七七的心骤然紧缩。她是何德何能有个如此温存的人这样待她。
清风徐来,朝霞破雾出。
她看着他的眼睛穿过老枝盘虬,绿叶点点,细花如锦,如云似带的桃花廊后,走到了他的面前。
时间在温暖如花中打马走过。
她便陪他在一棵桃花树下背对着功德碑打坐。
可是,她静不下心来,却又不敢惊扰他,只得踮脚在湖边等候。等的急了,便依栏,抚弄湖里的莲花。那些莲花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四蒂的,并且都是红莲、
一时间湖里的红莲全都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的晃动着他们的腰肢在她的手下穿梭。
这样的陪伴,便又是一天。
他打坐了一天,她看着他发呆了一整天。她之前从未好好打量过他,如今却发现他长的宛若仙人。她看的出神,就忘记了他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等到她回过神儿来,看到面前的这张脸后,她笑了。
笑的眼睛发亮。
笑的月亮吐出了白玉盘。
笑的有眼泪砸到了脸颊上。
笑的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然后,
她说,我都快死了,你都不能好好陪陪我?
她的话让他听的先是一愣,有种受宠若惊在里面,随即笑容扑面。
然后,
他好整以暇的抱着双臂把脸凑到了她的面前,说了一句气死人的话。
他说,
七七如今学会撒娇了呢。
她笑了,开心的笑:“君六,我矮吗?”
“不矮!”
“你想让我有多高”她继续答非所问。
“没想过。”
“君六,你什么时候会娶我?”
“等到野姜花开满园子的时候,那时我已功成名就,高枕软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