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阳春三月。

　　午后的时光暖洋洋，林华阳独自坐在池塘边温热的大石头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微风吹起她身后碧绿的垂柳，也拂起她耳边碎发，唯有她的表情纹丝不动，静如止水。

　　丫鬟齐烟从远处脚步匆匆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姐，小姐，苏公子和苏老爷来了！”

　　来了，来了，林华阳暗叹，命运的轨迹还是走到了这一点。三天前，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儿时的闺房，方知自己地府幽魂三十年后，重回人间。可偏偏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这是她命运的拐点，自那个男人上京，她的后半生就与他牵扯到了一起。如果再早一些，她会让父亲写信叫自己的同僚好友不要来，如果没有这一趟行程，她上辈子的公公，苏云澜的父亲苏哲，也不会因旅途劳累而生病，进而撒手人寰，临死时重提十八年前的姻亲戏言，并将举目无亲的苏云澜委托给她的父亲……

　　不过那又如何呢？苏云澜还是得来，他要进京赶考。虽然这一次没中，三年后却是一鸣惊人。风水轮流转，那时她的父亲已奄奄一息，反将她托付给他。

　　记得当时苏云澜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呵，她竟傻乎乎地嫁过去了，毁约又如何？他觅他的凰，她寻她的凤，也省得后来相看两相厌。

　　齐烟看她一动不动，慢悠悠地撒着馒头屑喂鱼，就觉得自己太孟浪了，不好意思地站住了，道：“小姐你就不好奇？不想去看看苏公子长什么样？”

　　林华阳往池塘里撒着碎屑，淡漠地道：“我看他做什么？”

　　齐烟靠近她，低声打趣：“小姐别忘了，夫人当年和柳夫人约好了，若是生了一儿一女，就约为亲家，现在苏老爷举家搬到京城来，可见是常住了，这姻亲的事……”

　　齐烟意味深长地打住，笑嘻嘻地看着她。

　　“不过是一句戏言，你们还都当真了？如今母亲已故去，柳夫人也已不在人世，她们临去时都没有再提，我们何必再提呢？齐烟，你要再说这个，我可就生气了。”

　　林华阳语气虽淡，齐烟听了却不得不心中一凛，跟老爷夫人不一样，自家小姐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齐烟吐了吐舌头，乖顺地道：“知道了，小姐。”

　　林华阳撒干净手里的馒头屑，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在柳荫下漫步。表面风轻云淡，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重来一世，她不能再往那人手里撞了，不过可惜，她很喜欢他们的女儿呢。

　　想到女儿，她心中一痛，眼眶湿热。十八岁嫁给苏云澜，三年后才诞下一个女儿，此后再无所出，女儿就是她的命根子，二十八岁她郁郁而终，留下七岁的女儿，不知她过得如何？有没有被他们亏待？日后是否觅得佳婿？

　　内里情绪翻滚，闷闷地走了一回，回了屋里。

　　齐烟看她安坐在屋里刺绣，连去前院瞧一眼都不去，不禁笑道：“小姐你可真沉得住气。”

　　不过话说回来，她真觉得小姐自前几日一病后转了性，从前虽然也举动贤淑，但仍有少女的活泼娇俏，这几天不知为何有点老气横秋了，话也少了许多。

　　林华阳道：“你要想去瞧自己去瞧，看看他们是不是把家底都搬过来了。”

　　心里暂存着一丝希望，苏家父子只是暂时入京，考完试就回去，不过好像不大可能……

　　抬起头看着白纸糊的窗子，朦朦胧胧，看不见窗外是什么，就好像记忆中的苏云澜一样，说来，她也有三十年没见过他了，要论及十八岁的苏云澜，得有四十多年了，那张脸在她脑海中早就模糊了，隐约记得眉目清秀，身材颀长，一张总是抿着的、好像不太高兴似的薄情的嘴唇。

　　正发怔，听得齐烟高高兴兴道：“好，那我去了啊。”

　　一躬身跑了。

　　林华阳微微笑了笑，低下头刺绣，这个时候兴兴当当去看姑爷，后来就常在她耳边骂“姑爷真不像样”了，若是齐烟知道以后的情形，怕现在没有这么欢喜。

　　晚上吃过饭，林琦传她入见。林华阳早有准备，上一世也是如此，林琦在苏家父子来的当天晚上就叫她过去说话，语及日后婚姻。

　　她略略收拾收拾出了门，夜色昏黑，齐烟给她提着灯笼。林家的院子挺大，人却不多，林琦身为礼部尚书，所占宅院在京城官员中也算数一数二，花园连廊一个不少，足够十来口人居住，如今只有林氏父女。若说林琦此生最遗憾的，也就是子息单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不过他钟爱结发妻子，一生未纳妾，见子息凋零也认命。

　　林华阳出了自己所住的暖香园，走过莲叶蓬蓬的荷塘，向前院步去。前两天她病体未愈，不曾出门，如今在这晚风习习中漫步家园，种种前尘往事一并映入脑海。她和苏云澜婚后仍住在这里，也曾饭后沿着荷塘一同散步，共赏月色，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足迹，后来这园子就换了女主人。在她死后，苏云澜和林昭阳也这么做过吧，不比她和他同床异梦，他们郎情妾意，应该更温馨吧？这同一轮月亮，同一池荷塘，映照的却是另一对人，算不算物是人非？

　　快走到前院时，路遇许多搬行李的仆人，林华阳赶忙往路边躲。她这才想起来，苏家父子在购得如意房屋前，要先借居在这里。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一借就是一辈子。她的公公没来得及走出这房子就病逝了，从此苏云澜就安居在这里读书，直到她父亲去世，他成为这里的男主人，功成名就，娶妻纳妾，生老病死。

　　应该说这房子的风水还不错，她父亲在这里飞黄腾达，从翰林直做到尚书，苏云澜更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年仅三十即封相入阁。

　　正想着，忽然听见前头传来朗朗说话声，男子的声音，清润入耳，不知道有多熟悉，林华阳心头怦怦直跳。

　　“是苏公子！”齐烟低低惊叫。

　　林华阳眼疾手快，摘了灯罩，“呼”，一口气吹灭了灯笼，隐身在树丛后，直直地看着前方小路，胸口剧烈起伏。齐烟惊讶地瞧着她。

　　树丛后渐渐走出两个人，并肩而行，父亲要比儿子高上那么一些，两人碧色衣衫在月光下发出清辉。林华阳目光触及年轻那人的侧脸，心头猛烈一跳。

　　在这一跳后，她的心情很快趋于平淡，他还是他，她却已经不是她了。十八岁的他高傲冷淡，彼时她亦是矜持羞怯的少女，他们婚前几乎没说过话。

　　她听得苏臣翰笑问：“这次科考准备得如何？”

　　她记得，上一世，苏云澜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说没把握。

　　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在深思熟虑，说得既缓又慢：“爹，你觉得，十八岁就中探花会不会太引人注目？”

　　噗，林华阳差点笑出声来，哥哥呀，你落榜了知不知道？她真的纳闷，苏云澜是不是被换芯了，怎么如此狂傲了呢？上一世他可是深藏不露，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深谙此道。

　　果然苏臣翰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抬头看着月亮，捋着疏疏朗朗的胡须道：“我儿若能十八岁就名列三甲，那真是祖上无上的荣耀啊，且不说‘树大招风’这种话，你能吗？前些日子先生给我看了你的文章，火候不到，能不能中第都是未知数，今年叫你来，也只是磨练磨练，来日方长，怕什么？”

　　苏云澜低头沉思不语。

　　苏臣翰道：“你不如先把亲成了，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这番带你到京城来，也是为了这个。”

　　苏云澜站住了脚，转过身来，面向他父亲。

　　林华阳赶紧往树丛深处躲。

　　苏云澜不冷不热道：“那么爹觉得，如果我没有功名加身，仅仅是个举人，林尚书会把女儿许配给我吗？”

　　苏臣翰大笑，笑声带动胸腔震动，静夜中听来非常爽朗。林华阳不禁感叹，父子俩真不是一类人，苏云澜从来没这样笑过。

　　苏臣翰打趣地笑道：“谁提林家女儿了？莫非我儿已经对素未谋面的林家小姐动心了？”

　　齐烟莞尔一笑，林华阳一直在看着苏云澜，这会儿发现他竟红了脸，这可叫她大开眼界，不过想来，面对林朝阳时他也应该是这么一个多情男儿的模样，只不过到她那里就淡泊寡欲了。

　　他扭头向前走去，讷讷道：“母亲不是提过吗？”

　　苏臣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家小姐，明天爹就找人提亲去。”

　　苏云澜叹了一声：“爹，你也太不了解你昔年好友的为人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爹，我现在只挂心科考，那件事先放一放。”

　　父子俩说着，渐渐走远。

　　林华阳从树丛后走出，寻思着他刚刚的话，难道他这会儿就对她父亲颇有怨言了吗？上一世苏臣翰去后，苏云澜未中时，她父亲是有些拜高踩低，一度想毁诺，把她许给新科进士，那些下人见风使舵，对寄居在此读书的苏云澜爱答不理。不知道生性要强的苏云澜是凭着怎样一个心态发愤图强，一举拿下下一届的状元，让众多人对他刮目相看，同样的，她也不知道八年后他是怎样一副心态，迎合新帝弹劾她的父亲，踩着岳父的尸骨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