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晴好的天，下午却下起雨来，春雨霏霏，冷风过境，林华阳竟觉得凉气入骨，添了件衣裳才又坐在躺椅上看书。

　　这真是乍暖还寒啊，她暗叹一声。

　　齐烟举着伞，提着裙子匆匆跑进园里，掀开帘子，忧急地对她说：“小姐，苏老爷病了！”

　　林华阳腾一下站起身，书掉到地上。不会吧，该来的还是要来？

　　苏云澜坐在床前，眉头深锁，担忧地看着病床上阖目养神的父亲。面色还算平静，然而更深的恐惧被他压在了心底。如果他早重生一些时日，一定会阻止父亲进京，可偏偏他醒来时，他们已快要抵达京城。那几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父亲少劳累，多休息，注意饮食。

　　他可以改变自己的前程，改变婚姻，却无法左右人的生老病死。他的父亲不是死于意外或谋杀，陈年旧疴，除非华佗再世。

　　苏臣翰低缓悠长的喘息声一声一声从口中逸出，听得苏云澜心中发紧，上午大夫来检查明明说没什么事，也许是因为这该死的变天。

　　他揭下苏臣翰额头的毛巾，伸手一探，还在发热，眉头不由锁得更紧。

　　苏臣翰睁开眼皮，见儿子如此，心中温暖又疼惜，道：“只是一个头疼发热，何须如此挂怀？你该读书就去读书。”

　　苏云澜听了这话，差点堕下泪来，忙低下头掩饰。上一世他也是如此说，殊不知缠绵病榻十几日后就离世了。

　　林华阳在屋中走来走去，片刻后下了决心，披上披风举了伞朝父亲屋子走去。林琦见她冒雨前来，大惊，道：“我儿这是为了什么事？这么阴冷的天，还不呆在屋里，冻病了可就麻烦了。”

　　林华阳也顾不得什么了，人命关天，重活一世，她不想再重蹈上辈子的命运。可以想象，苏臣翰一旦故去，一切就跟上辈子一模一样了，苏云澜寄人篱下、受人冷落，养成古怪阴沉的性格，这以后都让她一人承受。他父亲如若不死，他虽然高傲冷淡，好歹是个阳光少年。

　　“爹，苏伯伯是不是病了？”林华阳急急地问。

　　林琦看她如此忧心，不由诧异，道：“是啊。”

　　“那爹给他找宫廷御医医治。”林华阳紧接着道。

　　“宫廷御医？”林琦大惊。

　　“女儿，你苏伯伯只是一个小病。”震惊过后，林琦柔声道。

　　华阳道：“爹，反正是治一回，何不找宫廷御医，药到病除？我记得您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太医院。”

　　“用得着这么劳师动众吗？”林琦笑。

　　林华阳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太冒失，难免会让父亲想到别处去，还以为她现在就为未来公公操心。她不想解释，免得越描越黑，只道：“就怕苏伯伯这一病会引起陈年旧疾，上了年纪不比年轻，还是慎重一些好。”

　　正说着，管家在外面道：“老爷，苏公子求见。”

　　林华阳一惊，闭嘴不再言，默默看着地上。

　　林琦道：“让他进来吧。”又对女儿道：“多半是为了他父亲的病，你先回去吧，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华阳点了点头，扭头出屋，管家打起帘子，她刚踏出门就和负手进屋的苏云澜迎面对上。苏云澜本是低着头，余光瞥到一抹粉色倩影，抬头一看，不由震惊，“华阳”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一双眼睛是再不能离开她冷漠的粉面。

　　林华阳却似不曾瞧见他，低着头一径出了门，连往他这看一眼都不曾。

　　苏云澜心下诧异，直看到她出了门走出老远都没回神。林琦在里头看见，心中不悦，心道这小伙子太没定力，见着美貌姑娘就移不动脚，将来能成什么气候？

　　一直打着帘子的管家忍不住唤道：“苏公子？苏公子？”

　　苏云澜回过神来，见管家似笑非笑，便知是笑他刚才的失神。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在乎林琦怎么想，昂昂藏藏进了屋，拱手向林琦作揖：“林伯伯。”

　　林琦见他身形挺拔，气质轩朗，不悦外添了几分好感。男子好色不要紧，重要的是以大事为先。林琦见他很快从儿女情长中拔.出.来，心中满意，笑道：“贤侄不用多礼，可是为了父亲的事？”

　　“是。”苏云澜直起身，乌黑眼珠挚切地看着他，“家父突然染病，小侄心中甚是忧虑，冒昧想请世伯延请名医医治。”

　　林琦叹了一声，对他的情怀感同身受，多年以来，他也想有这么一个儿子，在他年老多病不能理事时能顶半边天。

　　苏云澜这一请求确实冒昧，一个小病而已，不过林琦不但生不来气，反被他孝心打动，道：“你如此挂心你父亲的病，我想你父亲也会和我一样欣慰，不瞒你说，方才小女来也为此事，她可能是一病病怕了，一听他人病就草木皆兵，要我请宫廷御医。”

　　他说着笑了笑，苏云澜低下头，恭敬地说：“小姐是慈悲心肠，见不得他人受苦。”

　　他记得，上辈子林华阳是不管这事的，她被她父亲保护得太好，是一个不沾人间烟火的人，这样的人通常淡泊寡欲，知足常乐，但也足够冷漠，万事不挂心，不论他和林昭阳怎么折腾，她都言笑晏晏的。

　　林琦也足够可恨，既不说把女儿许配给他，也不说不许配，却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些女儿的好话，到他真的飞黄腾达时，才说自己对他一直颇为赏识，只是女儿前两年还小，不足以为人妇，现在刚好。

　　如果他名落孙山，林琦会是怎么一个说辞？估计要千方百计把他从林家挤兑走了，不过他在科考前就已下定决心，中与不中，都要离开林家。

　　只是没想到，林琦很快奄奄一息，求他成为林府的男主人。他看着病床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小姐，心中充满对这父女俩的恨意。一直以来他在想的是，林琦这么一个势利的人，能生出教养出什么样的女儿？这位小姐在他寄居在林家的三年里都没怎么露面，和她父亲站在一个阵营，任由林家的下人欺负他，等父亲一死，又想来投靠他，也太没骨气。

　　婚后他的刻意冷落致使他十年来都没认真了解过这个女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情？他一直很好奇。

　　御医来过后，开了一副药，说没什么大事，好好休息就行了。消息传到暖香园，令林华阳非常忧虑太医院的水平，并替当今圣上和圣母皇太后感到担忧。不过能怎么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上辈子她也不过是一个小病，以为过两天就好了，结果死亡说到就到。

　　她现在为难的是，要不要去竹清园看一看苏臣翰？虽然，再世重来，她和苏云澜已无任何瓜葛，不过想到此人曾是她的公公，且命将逝矣……她总觉得，于情于理，应该去看他一看。

　　不过实在不想跟苏云澜打照面。

　　上辈子她对这对父子的事一概不晓，也许是避嫌吧，父亲总是避免在她面前提起苏家，她因为女儿家的矜持，自然也不会主动打听，猛一听到苏臣翰去世的消息时，她是十分愕然的。多少也有那么点同情苏云澜，上京之前，他母亲刚去，来京之后，父亲又走，且无兄弟姐妹，叔叔伯伯一个远在海南做官，一个在徽州老家，真个孤苦伶仃。

　　她没有为难太久，次日傍晚，林琦主动提起带她去看苏臣翰。林琦在苏臣翰在时，是非常乐于促成这对小儿女的，苏臣翰生于诗礼之家，祖父曾做到户部侍郎，家中经营墨宝生意，家底丰厚，苏臣翰这次进京，固然是为了提亲，另一个原因也是新帝登基，朝中气象一新，苏臣翰想仕途再起。没有比苏臣翰更适合的亲家了。

　　如今苏臣翰卧病在床，他当然要带着女儿去看一看，以示女儿礼数周到。

　　林华阳觉得事情的走向有点乱了，上一世好像没有这件事？她也记不太清了。

　　林华阳跟着林琦进屋时，苏臣翰的眼睛猛然一亮。今日林华阳着右衽绿色撒花上衣，下束浅碧高腰裙，乌油油的头发束到脑后，垂头行礼时端静文淑，真个一十五六岁秀色葱茏的小姑娘，远远超出苏臣翰对儿媳的期待。

　　她对苏臣翰说：“请苏伯伯好好休息，保重身体。”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道，“苏家哥哥定然心里不好受，苏伯伯一定要保养好身体，等澜亭哥哥高中归来。”

　　澜亭是苏云澜的字，林华阳上辈子一次也没叫过，就经常听堂妹昭阳“澜亭”“澜亭”地叫。这会儿说完，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苏臣翰听来还是很受用的，含笑点头。林琦也对这场面话很满意，对她道：“你先回去吧，我和你苏伯伯再说会儿话。”

　　林华阳福了福身，退了出去，听得身后父亲问：“怎么不见贤侄？”

　　“他去外面了，不知道要做什么。”苏臣翰答。

　　竹清园里全是翠竹，竿竿直立，直冲云霄，在这春日时节，葱茏郁秀，悦人心怀。偶尔几声鸟鸣，更显静谧。林华阳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园子，时常来这里散步，这会儿她想，打理这么大的一个家园，一年要耗费多少银子？不说别的，就这竹林，要有人来锄草、砍伐，还有别的园子……她曾跟父亲说，搬到小的宅邸去住，节省开支，父亲舍不得。自父亲离了家乡，田地就交由管家打理，一年也没多少进项，父亲的月俸也不高，到底哪来的银两？

　　她不想再想，收回思绪，专心致志地欣赏园中美景。

　　刚拐过弯，就见对面匆匆走来一个白衣人影，抬头一瞧，不由怔住，僵立在原地。

　　齐烟在她身后，她退无可退，道路狭窄，仅供一人通过，对面的苏云澜也怔住了，慢慢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