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放榜日期到了。”圆脸喜气的小厮琪玉兴冲冲地进来说。

　　一大早上，阳光明媚，苏云澜靠在躺椅上看书，听见这话“嗯”了一声，眉梢眼角都不动，道：“你去替我看看。”

　　琪玉不好意思道：“我哪行啊，我又不识字。林老爷都遣人去看了，少爷您怎么就不关心哪，这可是您自己的事。”

　　苏云澜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继续看书。

　　琪玉拿他无可奈何，干着急。

　　翰林院里，申瑜行手掌摊开一份答卷，对着窗口明亮的光线看了又看，一边看一边满意地微笑。白纸上的大字刚劲挺拔，字字戳中他的心坎，但又有些圆滑老练，让他不喜。在他看来，做人就应该孤介耿直，字如其人，苏云澜这小子也有几分不厚道啊。

　　每年的新科进士都是向国家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自然也成为“清流”和“豪强”的战场。以翰林院大学士赵鹤鸣为首的几人力保几位沐王府的幕僚，如果不是他执意请皇帝亲自断案，那这次的会元恐怕另有其人。

　　皇榜于上午辰时末张贴在午门城墙，得了消息的士子纷纷走上长安大街，到午门前观看。林华阳恰在沐王府，侯泽道：“姐姐，我们也去看一看，有几个我认识的人，不知中了没中？”

　　林华阳明知他是要看苏云澜笑话，笑了一笑：“好啊。”

　　两人乘上马车，一路奔至城楼，远远看见城楼前围了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没有三百也有五百，把个一面城墙围得密不透风。城墙倒仍是鲜红的，还未张贴。

　　“来早了。”侯泽道。

　　两人坐在马车上不下来。侯泽笑，带着几分不屑，扫着人群：“你说这其中有苏云澜吗？”

　　林华阳有时就会在侯泽脸上看见这略显阴沉的笑容，让她相信，侯泽绝不简单。王府复杂，没有哪个孩子不长心眼的，他要真是个纯真少年，她都替他未来担忧。

　　她看向人群的，乌泱泱的，谁能看清？有也不稀奇，没有也不稀奇。国家大考，谁不在乎？不过她觉得苏云澜不会凑这个热闹。

　　突见城楼左翼人影浮动，士子中一片沸腾，向前涌去，侯泽低低道：“来了。”被感染得也有些激动。

　　“我们下去。”侯泽好像急不可耐，纵身跳了下去，林华阳也跟着下去。走到人群后面，抬头望着城楼，听着人群的喧嚷声，侯泽负手笑道：“这上面不会有苏云澜吧？”

　　林华阳笑了一笑，今天他们拿这人奚落得够了。

　　“放榜了！”只听有人激动地喊了一声，林华阳和侯泽一起抬头望去，只见一面白旗倾泻而下，旗尾滚动降落，密密麻麻的人名显露出来，“苏云澜”三字赫然列在第一位，独占鳌头，醒目耀眼，像在嘲讽底下观看的二人。

　　两人齐齐呆住，嘴巴张开，瞪大了眼睛。

　　林华阳觉得，苏云澜要没重生，她能把头砍了。他知道去找申瑜行……

　　但是重生回来，为何对她死缠烂打？

　　一路沉思，浑浑噩噩回到家里，抬头一看，不禁吓一跳，还以为走错了家门。只见披红挂彩，门房挤满了人，几个小厮预备放炮庆祝。林琦主持大局，胖胖的脸上喜气洋洋，看见女儿回来更是惊喜，招手道：“华阳华阳。”

　　林华阳步上前去。

　　林琦低声道：“你苏哥哥中了头等会元，你知不知道？”

　　喜滋滋的，像是特意叮嘱她，小厮丫鬟也都眉开眼笑，纷纷向她贺喜。我现在感觉吧，鞭腿还行，因为我上了也不是前几名，

　　林华阳极不合群地说：“还没殿试呢，说不定滑到三百名开外。”

　　一盆冷水浇到众人头上。

　　林琦鼻子里发出不悦的一声，把脸沉下：“你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又有些惊疑，女儿一向是识大体的，今天恁地怪异？

　　不一会儿鞭炮炸响，华阳捂着耳朵听了半晌，被林琦拉去竹清园向苏家父子贺喜。苏云澜却不在，给苏伯伯抓药去了，苏伯伯又病了。

　　林琦嘘寒问暖，苏臣翰虚弱地笑道：“不碍事，风寒又犯了而已。”

　　林华阳能直接感受到他这个人的善良，他那一笑似乎想安抚众人，不要为他忧心。这份赤诚在苏云澜身上也能看到。

　　苏臣翰脸颊凹陷，与苏云澜一样的颀长身材瘦骨嶙峋，靠在床上咳嗽不停。

　　林华阳在林琦示意下，将药端到他身边。苏臣翰打量了她一眼，和蔼地道：“些许日子不见，华阳又长大了，孩子们都长大了。”

　　他别有深意地向林琦说，林琦赶忙附和。

　　糟糕！林华阳在心里低叫，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她不会重活一世反把自己提早三年嫁给苏云澜吧？

　　回到暖香园，她独坐焦思，一筹莫展。

　　这厢侯泽回到王府，阴沉着脸，对一路上打千作揖的下人一眼不看，时而气闷地甩一下马鞭子。众人看他情绪不对，都离得远远的。

　　侯泽闯进沐王书房，委屈叫道：“爹，这回会元怎么会是一个叫苏云澜的？”

　　沐王年约四旬，留着美须髯，一对含情凤目，长眉入鬓，举止倜傥儒雅，是百里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年轻时更是颠倒众生。侯泽比起他已是差了许多，侯莹玉深得他的真传，叫大半个京城男儿倾了魂儿，失了魄，就是女人被她那娇滴滴的水光光眼睛看上一眼，也要两腿发软。

　　沐王缓缓转身瞧着气急败坏的儿子，不动声色道：“是苏云澜有什么不妥吗？”

　　“爹！”侯泽快要哭了，往椅子上一坐，小嘴噘着，想要说“他要把华阳姐姐娶走”又怕爹嘲笑。

　　沐王修养甚好，看见他这副样也不生气，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是替你的朋友抱不平？”

　　侯泽跺脚，眼中已闪光，嘟哝道：“他要把华阳姐姐娶走。”

　　“什么？”沐王见他唧唧哝哝的，有点生气了，提声问道。

　　侯泽不敢说，道：“爹，你能不能让他落榜啊，叫咱们的人高中。”

　　“混账！”沐王厉声道，“我是怎么教育你的，谁叫你仗势欺人？他能中会元，那是他的本事，你是谁，凭什么将人家拉下来？再说这是国家大考，由得你胡乱作弄吗？”

　　骂了一通，将儿子骂跑了。

　　侯泽跑到皇宫，到姐姐那儿求情。殿试是皇上一人说了算，皇上又是个耳根子软的，没准他姐姐说几句，皇上就改主意了。

　　侯莹玉对镜自照，纤手抚摸着脑后插满珠翠的云髻，左看右看，偶尔溜一眼侯泽，听得不甚认真。

　　坤宁宫内装饰华贵优雅，鎏金双龙衔珠香炉内香烟袅袅，外面鸟鸣人静，侯泽每次到坤宁宫里来，都感到这里香艳奢靡，而他姐姐就像个裹满丝绸的肉虫一样，老死在这里。

　　听完了，侯莹玉道：“哎呀弟弟，你怎么这么坏，人家好不容易考上的，怎么说扒就扒下来。”

　　她的声音就像调了糖蜜，又不黏腻，叫人听了骨头发软，什么都不想计较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侯泽趴在塌上：“那不行，你不把他扒下来，我就娶不了华阳姐姐。”

　　侯莹玉就这么一个弟弟，无事不顺着他，偏这件事她不能让他如意。

　　“那不行，”她声音少有的坚决了，“我怎么能让我弟弟娶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子？你姐姐我才多大？”

　　她终于转过身来看侯泽了，一张脸无可挑剔，美得倾国倾城，叫人无法形容。

　　她的不允许在侯泽这里没有威慑力，侯泽道：“女大三抱金砖嘛。”

　　“不行。”侯莹玉又转过身，对镜理妆。

　　侯泽满心丧气，对此也不热衷。不热衷的原因并非他不想娶，而是林华阳不想嫁。林华阳一再拒绝他，叫他很没自信。

　　侯泽走出宫，见两岁半的太子立在院中，拉着一只小弓小箭瞄准树上的鸟儿，内侍蹲在旁边陪着。太子听见声音，扭头过来，一双黑葡萄大眼珠看着侯泽，须臾认出了他，丢了弓箭，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抱住他大腿：“舅舅。”

　　侯泽笑逐颜开，抱起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舅舅带你骑大马。”

　　太子嘻嘻笑开了。

　　汝阳王侯玉从军营回来，负手迈进叔父府邸，步子悠悠，唇角一抹笑。弃了平日的一身戎装，换上王爷袍服，宽肩窄腰，面容雕塑般俊美，华贵气度一览无余。两只手臂架在身后，显出臂力强壮的样子，小腿腿肚紧绷结实，一步一步都扎实而轻盈。汝阳王是男人眼中无可争议的美男子，仆人们像看天神一样看着他，不敢靠近。

　　沐王侯璟对待他就没有像对待儿子那么亲热了，甚至有一层隔膜，淡淡请道：“坐。贤侄来有什么事吗？”

　　侯玉没有坐，淡笑着上前，即使他做出温雅有礼的样子，但由于体格强壮，仍给人一种“他要打人”的暴力感。谦谦君子如沐王，很不喜欢和他打交道，并且不得不承认，对这个侄子有一丝惧意，书生与兵向来也没什么好谈的。

　　“听说今科会元是老家伙申瑜行的人？”他站定了，道。

　　侯璟不动声色：“这我不太清楚。”

　　“叔父，”侯玉的叫法十分不敬，那种腔调十分让人反感，好像他高高在上，可以俯视侯璟。侯璟向来只听着。

　　“叔父对咱们家的荣耀这么不上心吗？申老狐狸和张珏一心要瓦解，山崩土裂指日可待……”侯玉质问道。

　　侯璟忍不住提了声道：“侄子，只要你我忠心耿耿对皇上，明心可见日月，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侯玉嗤笑一声，却是不敢再看他，道：“开国的几位将军，有谁不忠心耿耿对皇上吗？”

　　侯璟正色道：“当今圣上聪明仁孝，断不会做那狡兔走狗之事。”

　　侯玉对他狗一般的忠诚嗤之以鼻，话不投机半句多，略说两句便告了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