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林尚书设宴招待苏家父子，因为是家宴，座上还有林华阳姐妹。两个女子肤白雪嫩，烛光下像宝石一样闪亮，可惜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惴惴不安。林昭阳时不时地瞥对面的苏云澜，怕他发现自己当日的异状，又见他谈笑风生，始终不向自己这里看，蓦地心惊，觉得他像只狐狸，披着假面。

　　林琦今一晚上兴致都好，满脸含笑，还没喝酒就先陶醉，站起身举着酒杯道：“来，贤侄，祝贺你高中魁首！”

　　苏家父子也站起身来，华阳没有动，昭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怎么办。林琦就有些不高兴，女儿到现在也没向苏云澜贺喜，于礼节上不周到，现在又莫名地摆个丧气脸。华阳感觉到他的视线，只好起身，一手挽袖，擎了酒杯凑上前，却不看对面眼中满含情意的苏云澜。苏臣翰也觉出不对来，心道这孩子是不满意我们家小子吗？还是另有心上人？

　　林琦张罗着敬了苏云澜一回酒。

　　“都是一家人，不要拘礼，吃菜吃菜。”待落座后，林琦这样招呼对面的父子俩。

　　林华阳瞄了苏云澜一眼，见他面色没有异样，很乖巧很听话，还愉悦地回应父亲。不禁想他是重生吗，她自己都快要被父亲笑死了。

　　酒至半酣，林琦向苏臣翰叹道：“我毕生就这一个女儿，老苏啊，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儿子成龙！”

　　苏臣翰笑道：“这有什么，让他给你当半个儿子不就行了？”

　　林琦大笑道：“这个行！”

　　侧头笑看女儿，拍着她肩膀道，“华阳，去敬你苏哥哥一杯。”

　　华阳没有动，低低道：“爹，女儿不嫁。”

　　饭桌上人俱诧异，林琦的笑容僵在脸上。只有苏云澜没有表情，低头转着酒杯。

　　华阳起身跑了出去。

　　夜晚，林琦在她房间低叹，华阳被他数落得直掉眼泪，始终一言不发。林琦背着手，在她面前徘徊，问道：“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华阳向着一面墙哭，不理他。

　　林琦十几年来第一次被女儿忤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是一个劲叹气。末了，他道：“你就替我想一想，如今我两鬓已斑白，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华阳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作声不得，半晌又燃起希望，道：“不能是别人吗？”

　　“谁？你想是谁？”林琦问，“我已经和你苏伯伯说好了，怎么能换人？”

　　林琦说这话有些底气不足，其实考试之前根本没定下来。

　　华阳道：“太快了，父亲，不能隔一阵子再讲这事吗？”

　　林琦没吭声。隔一阵子，隔一阵子就被人抢跑了。

　　父女俩正僵持着，齐烟忽然面色惊惶地闯进屋来，见老爷和小姐都望来，赶忙杀住脚，勉强维持住形态，却又忍不住哭道：“老爷，小姐，苏……苏老爷快不行了！”

　　父女俩一惊，赶忙朝竹清园赶去。林琦又让管家去找太医，吩咐完才急匆匆赶到地方。苏臣翰已很难再发出声音，讲一句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苏云澜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眉眼沉重，好像罩着一层乌云。

　　林琦睁大眼睛道：“怎么回事？晚上还好好的，怎么会……”

　　苏云澜只看着父亲，好像意识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林琦看看他，又看看侍立在一旁的张迁，张迁张了张嘴想说，又怕扰了这会儿的安静。

　　林琦也看出苏臣翰不行了，走上前握住他伸上来的瘦骨嶙峋的手，热泪涌了出来：“老兄弟啊……”

　　苏臣翰抓住他的手，已经僵了的眼珠迟缓地转动，呆痴的目光停在苏云澜身上。他已处在生与死的边界，一半属于那个世界，一半属于这个世界，意识不清明，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他又看向林琦，动作同样迟缓艰难，目光热切，殷殷叮嘱道：“请务必善待他，把他当作你自己的儿子……”

　　华阳鼻子一酸，这好像也是他上辈子最后的话。

　　张迁默默垂泪。

　　苏云澜默默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常用这招防止流眼泪。

　　林琦点点头，苏臣翰这才闭上了眼睛，头向一边歪去，动也不动了。

　　张迁哽咽出声。

　　后半夜装殓，竹清园内死一般寂静，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夜月色清冷，深蓝色的朦胧的月光笼罩在门前荷塘上，碧绿荷叶亭亭玉立，一动不动。林琦忙完这里，对女儿悄声道：“陪陪你苏哥哥……”说着时以目示意抱头坐在父亲床上的苏云澜，那床上只剩下蒲席。

　　林琦说完就去了自己书房，写讣告。苏臣翰在京城有许多老朋友，肯定要通知的。

　　林华阳走到苏云澜身旁，俯身问道：“你还好吗？”

　　话刚说完就被他拉坐在了他腿上，苏云澜把头靠在她背上，手圈着她的腰，不让她看他的脸。林华阳忍不住扭头看他，问道：“你还好吗？”

　　苏云澜贴在她背上，一动不动。

　　林华阳侧过大半边身，让他的脸露出来，这才发现他已泪流满面。她吃了一惊，打量着他的脸，道：“你怎么了？”

　　苏云澜的眼泪汹涌而出。

　　林华阳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流这么多眼泪，像淌小河似的，她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如此。苏云澜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眼睛赤红，然而不发出声音，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林华阳就那么看着他流。

　　后半夜她躺到床上时，才想起自己一句话都没安慰过苏云澜。如何呢，她一句都不想安慰他。他想哭，她就看他哭。这半夜她想了很多，难以成眠。她一会儿想，也许情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苏云澜重活一世，看淡了功名利禄，却在父亲死后哭得像个小男孩。一会儿又忍不住落泪，苏臣翰是个好人，据说当年也是个清官，比她父亲耿介多了。然而好人不长命。一会儿又想苏云澜无父无母，搁上辈子也才十八岁，怎么她上辈子就没想过这些呢……

　　翌日发丧，内阁首辅申瑜行首先来探，抚棺长叹：老弟去得早，没等老兄来看。说着，垂泪不止，现场做了一篇悼文，边流泪边吟诵。对林琦一眼不看，对苏云澜慰问有加，临走时邀他去他们家，让师母给他做饭吃。

　　三月眨眼而过，四月温热来袭。苏云澜开始频繁地来往首辅家，林琦愁眉不展，他听说首辅家有个美貌的小女儿，对苏云澜青睐有加。又从小厮张迁那儿得知，申瑜行热切地邀请苏云澜去他那儿住，并说林府“清冷”。申家子女众多，儿孙成群，且相处融洽，的确很热闹。苏云澜在那里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

　　他向女儿嘀嘀叨叨地讲，让女儿也拿出热衷劲来，别整天懒懒散散的不上心，丈夫都被人抢跑了。林华阳全当耳旁风，道：“你把他的行李都给他，让他赶快搬到申家去！”

　　“什么话？”林琦虎目一瞪，目光有点贼贼的，往椅子上一坐，背着女儿，底气不足地说，“你没听你苏伯伯说让我照顾他吗？”

　　“我瞧申大人把他照顾得也挺好。”

　　比你照顾得好，林华阳在心里道。

　　尔后于园中碰见张迁，林华阳道：“你家少爷不是要搬到申家吗？什么时候动身？”

　　张迁冷笑一声，道：“小姐说哪里话！我们家的行李都在林老爷那儿扣押着，往哪里搬？”

　　华阳皱眉道：“什么意思？”

　　张迁嘿然冷笑：“小姐何不去问问林老爷？”

　　说罢负手走开。

　　林华阳心头狐疑，径直到书房去找林琦。林琦正拿着账本，清点苏家带来的财产，林华阳看见三尺多高的红珊瑚盆景，大吃一惊，心道苏家还是有不少家底的。林琦看她来，笑着招呼：“哎，华阳。”

　　华阳道：“爹，你在做什么？”

　　林琦笑了笑，道：“把苏家的财产清点清点，放到后花园里。你苏哥哥年纪小，不会理家，我得给他看好。”

　　华阳听了就有点不满：“他们家有管家，哪用着父亲？”

　　林琦不赞成地摇头：“管家都是外人，欺瞒主子。你苏伯伯既然交给了我，我自然得好好打理。”

　　华阳眯起眼睛看着父亲，上辈子苏伯伯不会也交给了他了吧，那可就太不地道了。

　　“还回去！”华阳断然道。

　　“什么？”林琦失声。

　　“还给他。”华阳夺了账本，道，“让他想上哪上哪，咱不欠着他。”

　　“女儿！”林琦又将账本夺回来，看了看搬东西的苏家仆人，低声道，“你傻啊，这些以后不都是你的？”

　　“爹！”华阳气恼。

　　林琦扳着她肩膀出去，避开众人，到花厅道：“华阳，你别气，你跟他以后就是一家人，他的就是你的。他现在住在咱们家，咱们也得照顾着他不是。”说着笑了笑，讨好地对女儿说，“现在爹遇到点困难，恐怕要先挪用一下苏家的财产，不过爹发誓，等这一阵过了，一定补回去。”

　　“什么困难？”华阳惊奇地问。

　　林琦不想跟女儿说。

　　华阳看他又是这种态度，有点生气了：“爹，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林琦拗不过女儿，便道：“还不是这个宅子，宅子太大，管理起来花销就多，最近用度有点挪用不过来。”

　　华阳早就对此不满，闻言咆哮道：“爹！我们可以不住这个宅子，换个不好吗？”

　　面对女儿的质问，林琦叹了一声，也有几分自责愧疚：“女儿，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他不想对林华阳说太多，只扳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林华阳一身绮罗，上头点缀着红叶，料子一看就不菲，走出去谁不说她是华贵人家的女儿？她是这样的年纪，就该这样打扮，林琦半点都不想委屈她。

　　“我不想我的女儿穿着粗布麻衣。”林琦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尽管他是尚书，但尚书俸禄也低，大晋朝的官员俸禄都低，大家都靠田租度日，来自江南一带的士子还可以依仗家中生意。

　　林华阳没有说话，但执意把账本要了回来，又把张迁找了过来，让他一件一件地按照账本把东西搬走。

　　末了催他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