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成功的路必然遍布荆棘,这点我早已有所觉悟,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一只聒噪的乌鸦在我身边叫嚣。
“……一会儿我们就会到达文宣门,这是通往早朝地点章侍殿的唯一去路,无论官阶品级都要在此门前停车下马,步行去章侍殿,届时,我会作为您的小厮跟在您身后的……”
“……这一路上必然会遇到同僚,到时候我会在您身后提醒您,如果是官阶低于您的,行礼作揖时要高于对方,同理,低于人家也要弯腰弯的低一些,同级的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蓦的打断他不厌其烦的唧唧歪歪,“为什么要用板砖偷袭我?”
名为「子何」的乌鸦愣了一下,然后摆出一副「无所谓啊劳资扔了又能怎样」的态度,轻松愉快的回答我,“没啥,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宫宴的时候手总是不自觉的就会滑一下呢~”
“我X!你干什么?!”子何捧着自己娇嫩的小脸蛋,质问一脸淡然的我,愤怒得好像要吃人似的,在他白净的脸蛋上,赫然显露出一道火红的「五指山」。“抱歉,手滑了。”我的目光胶着在车窗外的景色上,连搭理他都懒得,只有淡淡的一句没什么诚意的道歉。
子何敢怒不敢言,就算我只是寄居在宫宴躯壳里的一缕孤魂,宫宴却还是碧椤教的祭司,作为亲教主派的一员,他是不会在这个特殊时期给纳兰熙添堵的。
所以此时他脸上变幻莫测的色彩拼盘真的很有意思啊。
在我们的两厢沉默中,马车抵达文宣门,作为小厮的子何,要先下去侯我下车,临翻帘子钻出去之前,他回头冷冷的对我做出宣言:“我会好好完成大人交给我的任务,姑娘,小的奉劝一句,做人不要太狂妄,低调点的好。”
笑话!我盯着帘外那个捏着假腔声嘶力竭高喊:“「御章台」三品宫燕宫大人到——”的身影,笑了。
“人不轻狂枉少年啊……”我轻轻嘟囔着,钻出马车。
第一次有了站在阳光下的真实感觉,即便是只能借用别人的身体,但这对于一个一无所有,还必须活在阴暗影子里的人来说,足够了的。
我欢快的呼吸早晨清爽的空气,走上那条曾陪我爹走过许多遍的路。从前,我总是粘着他,他只好上朝时也带着我,后来皇帝爱惜这位肱股贤臣,便允许皇后照看我,爹爹在前朝谈多久的事情,我就在后宫陪我梨花树下的小九郎呆多长时间。
自久触景生情最伤别来思念,我扯着子何的衣袖,只得把心头的快乐的回忆说给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子何,我实在是太需要一个人来分享倾听我压抑多年的情绪。
我指着一棵百年汉宫柳,“这树下面原有个石桌。”石桌上刻着一副棋盘,我和小九郎常在这里下棋,每次我都被围得弹尽粮绝,有一次皇帝瞧见了都说,纪家的姑娘可不是个运筹帷幄的料。
“这里本就没有石桌啊,我一直作为宫宴的小厮随他进宫,虽说宫里也翻新过几次,可我们从来没看见过石桌。”子何漫不经心的说着。
“还有这里,”我又指着牌楼门下的一块石碣说,“这背后曾有人刻下的字!”曾经,我的小九郎就在这里刻下第一封情书,他说愿以今生为聘,许我一世无忧,不染韶光,那是他以第九皇子的尊位许诺的誓言,我曾愿同等相报。
子何将信将疑的围石碣转过一圈,“什么也没有啊,我就说嘛,有什么人敢在宫里的石碣上刻字,抓到了了不得的。”他背手狐疑的盯着我,“而且,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我黯然神伤的低下头,连故人之心都尚且变去,我又怎么能期盼这些本就脆弱的景物还能保持原样呢,从来人旧生无颜,何况是这看得腻歪的满园春色……
我淡定的越过他向前走,“呵呵,我就是说说看,看你信不信,结果……”我怜悯的看着子何惊愕的神色,“骚年,你跟在大人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我隐约听到了磨牙声。
真如子何先前介绍的一般,在这条路上我遇见的同僚还真不是一般的多,几乎腰弯下去就再没直起来过。
“噢呵呵,张大人好啊。”“哎呦哎呦,谢大人客气了。”“王大人这么抬举我,叫我可怎么敢当啊。”“好啊好啊徐大人,有空一定去贵府叨扰请杯水酒。”“上次的事情,咳,马大人别介怀,举手之劳而已,何须言谢?!”
我就这样一路拜下去,庙里的菩萨们都没这么多,我昏头脑涨的来到又一位肥头大耳的官员面前,认命的一把小腰弯下去。
我比较善于总结,据我观察,凡是吃得心宽体胖满面红光的,一般都是有权有油水的官,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肚子越鼓,官位越大。
“……这位是户部尚书李大人。”子何在我身后偷偷提醒着。
我立刻笑容满面,“哎呦哎呦,这不是李大人么?您好您好啊。”李大人也很客气,“哎呦,宫大人,您身子骨好些了?前些日子还特地派人送了补药,您吃了好点没?”
“丫还有脸提?!送的都是便宜货!还过期了!真想揍他一顿!”子何愤愤的在我身后嚼舌根。
呵呵,这可就不怪我了。我狠狠的抽了一耳光过去,力气大得手都发麻了,李尚书不可置信的捂脸大嚷:“宫燕!你居然敢殴打朝廷命官?!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收拾不了你!”
身后子何也倒吸一口凉气。
在众人合伙拦下,开导劝说暴跳如雷扬言要去皇帝面前参我一本的李尚书时,我走到李尚书面前,拽住他的长袖,特别诚恳的解释原委,“李大人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最近突然染了一种怪病,就是手脚不定时的会抽搐。刚才手滑了一下咱真的是很抱歉,这样吧,我给李大人当面赔罪了。”说完,一躬腰重重的磕到底。
见我如此有诚意的道歉,李尚书这根老油条也不好再紧逼不饶,没好气的道:“宫大人这是病,得治!”
“是的是的。”我连连附和,“咳,不瞒您说,这病我原来也没有,就是自从吃过大人送的补药之后才有这种状况,”我用真诚的眼神直视着李尚书,“可我相信李大人是万万不会做出这种谋害朝廷命官的事情,所以宫燕私下里会自己解决的,不过我这病治了一段时间还不见好,恐怕只能少报效朝廷一段时间了……”
李尚书自己心里清楚送的补药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这种场合,他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说他送礼居然还送劣质商品,只好呵呵傻笑,不复一开始的盛气凌人。
偏偏有人不放过他,“宫燕大人还是去仔细查一查的好,李大人这些年的政绩都是以韬光养晦为主,难不保他就在您的药上发泄一回呢。”
李大人颤颤巍巍的把身子转个圈儿,看到来人后,哆嗦得脸上的肥肉都在发抖,他慌忙恭敬的拜行大礼,“王爷……靖王爷吉祥。”
不得不说,赵无忌的出场方式总是让我觉得别开生面。一条鲜红鲜红的大红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就出此时京都最盛的牡丹芳华,其风流、风姿、风骚,几乎把丽春院的花魁甩出一条街去。
身为宫斗朝谋中我大食国仅存的一位的王爷,赵无忌的确有可以自傲的资本,而且,他本人也是非常讲究排场的,我在他家住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随着自己的穿衣搭配带奴才出门,在他眼中,随从的作用和他手里夏未必凉冬肯定凉的折扇一样,都是个摆设。
这回,他带了四个异族美少女,在他身后捧着花篮子为他撒花。
靖王爷摇着折扇英姿飒爽的问:“孤刚刚听说有人谋害朝廷命官?谁啊?”
周围的人群很给力很配合:“哎呀,我们刚刚说着玩呐王爷。”“谁敢害朝廷命官啊?不要命了么那不是!”“丫纯粹这就是自个儿作死了。”……
“噢?”赵无忌不紧不慢的显摆着证明他是高富帅的折扇,「没媳妇」三个镀金的大字在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你们的意思是,本王耳朵不好使,听错了是吗?孤错了是吗?嗯?”
最后的单音节已经是威胁口吻了。
自古以来的历史上,确切点说是在还活着的帝王身上,从来没有「错误」这个说法,错的都是臣子,是图谋不轨的臣下。皇帝啊,那可是九五至尊,是真龙天子,是上天的儿子,神,是怎么能错呢?错的只是旁人,只是这个世界。
具有生杀大权的人都不会错,同理,赵无忌身为靖王,自然也不会错。
在场的这些大臣可都是人精,不会轻易给自己掉脑袋的机会,当即做出应对反应:“王爷听得没错。”“我们刚才是在讨论这个来着。”“是奴才们不好,怕殿下怪罪没有说实话。”……
赵无忌听了半天的歌功颂德,终于暂且满足了一下自己的自尊心,玉白的面孔上也多了笑意,让他看起来不再那般阴鹫。“那就麻烦宫大人和孤说一说,你们刚刚在谈论什么呢?”
毫无意外,他点了我的名字,我只好暗自叹息自己的人品太衰,真不知道他这举动是帮我出气呢?还是成心让我刚上班就被人记恨。
深吸一口气,我在群臣赤裸裸的目光包围下,面色自然神情坦荡的开始胡编乱造。
“那个……最近江湖传言,前几天因为压力过大而自杀的尹大人不是自杀,是谋杀,我们正在探讨、嗯、这个假说成立的可能性……”
赵无忌的眼里带上了促狭的意味,但是还是尽力配合我做表演,“那你们探讨出什么结果了么?”
“连王爷也信了这种无稽之谈么?!”我痛心疾首的看他,大义凛然的直言呵斥:“什么鬼神之说都是有心人捏造出来的,目的是动摇民心、制造恐慌、勘乱国本!我们都是国家的支柱啊,如果连我们都相信了鬼魂报复的说法,那那些普通民众可怎么办呢?!大家都是清白为官、一身正气之人,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是鬼怪找上门来又有什么好怕的?!”
“啪啪啪啪啪——”听完我惊为天人的演讲后,赵无忌最先鼓起了掌,在他的带领下,所有朝臣对我表示了前无古人的钦佩与热情。
大概是佩服我可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编造出一套有头有尾、有理有据的谎话吧。
人群掌声未歇的间隙,赵无忌凑到我耳边,轻轻的笑了,“丫头啊,怎么还是老样子啊……”
我被他口鼻里喷出的热气弄得发痒,不耐烦的挪开一步又一步,直到他伸长胳膊也够不到的距离。
子何疑惑的凑上来,“怎么,你认识?”
我当时告诉纳兰熙的故事版本可是我一直生活在雪山神庙,试问一个从没离开过边陲地区的小奴隶是怎么认识大食帝国最尊崇的王爷的呢?
我当即否认,“不认识。”
“不认识还装那么熟?”
我白他一眼,“你懂什么,交情好了,必要时候他想搞潜规则的时候才会考虑咱们一下,就你们祭司这小脸,不比青楼的姐儿们强多了么!。”
子何一脸受教的缩回我身后。
远远的,被巴结的人群围在中央的赵无忌向我做了个手势,我思考一番后,对子何道:“我渴了,给我弄点水来。”
意料之中,子何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这是皇宫,又不是你自家菜园子,哪儿弄水去?”
我仰头看天,态度强硬斩钉截铁不容拒绝,“你不给我水,我就在现场脱衣服,纳兰熙现在应该还在宫府吧?”
“算你狠!”子何姿态傲娇的一扭头,跑了。
确定子何真的跑远以后,我拖着十分不习惯的长裙,缓慢向百年汉宫柳处移动。
赵无忌虽然现在如此自来熟,但是当年可是一个跟谁也不亲的小鬼头,连跟皇帝老子说话也没大没小,凡是宫里的人都讨厌这个磨人的小祖宗,而且,他尤其喜欢看别人被他惹毛气哭的样子。
他还特别讨厌我的九郎,每次我和小九郎下棋的时候,他都会隐匿身形,藏在树上为我支招,饶是我们两个加起来,也在小九郎的手底下撑不得架子。
所以,现在小九郎是皇帝,他是王爷,而最没心机的我,成了棋子,还是必要时说弃就能弃的那种。
“如何啊?丫头。扮宫燕的感觉如何?”赵无忌一如从前那般坐在树叉上,晃悠两条大长腿问我。
我估计我的脸色挺不好看的,“莫竹没和你说吗?”
他小心翼翼揣测着我的情绪,“说了不少,可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宫燕其实是个男的。”
“啥?”他险些从树顶上摔下来。
“真的。宫燕就是她哥哥宫宴假扮的,其实这兄妹都是一个人。”我非常之大无畏的把袍子一掀,“不信你摸!”
我无胸有棍我怕谁啊!
“……还是不用了,我信你就是了……我信你……”赵无忌也被我的豪放吓到了,但他终归是本国唯一的王爷,第二顺位继承人,马上开始忧心忡忡,“魔教那帮不会是想谋反吧?”
就纳兰熙那寡淡无然的小样儿,就魔教教众那种舍己为人鞠躬尽瘁的好品德,我自己都觉得不现实。我缓慢且迟疑的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是无聊了琢磨个消遣。”这对于魔教那帮没一个正常的人来说,这比谋反现实多了。
“比本王还闲的蛋疼?”赵无忌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
那我就不知道原因了,魔教那帮货的思维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去拇量。
“比起这个,你确定你要一直呆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他终于想起要关心关心我,“丫头,你可是本王看着长大的,本王有义务保护你的清白!”
多好啊,一句话说得以人为本,万事能弃的,我要是说我半路退出自己都不好意思吧。
“算了。”我笑不出来,只好低下头遮挡我的心伤,“现在也行啊,好歹我有机会接近朝堂,而宫宴又是主要负责刑狱方面的,会查到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努力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将来欢若大仇得报,还要多谢靖王爷不吝相助呢。”
赵无忌想说些什么,可是我等了很久,只见他丰润的唇几次开合,却最终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想说什么?大概是对不起吧。可是靖王爷啊,人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你借我身份让我查清楚我纪家上下惨死的原委,我用一个你想要的到的东西来做交换,我们各取所需。
成大事者,纵然是懊悔也不会回头,你想做万人之上的那位,就必须要承受无人与伴的孤独,做过了,再道歉,那叫做伪善。
皇帝,就是寡人,孤家寡人。
“殿下,圣上今日不早朝了,宣您与御章台的诸位去御书房面圣。”赵无忌派去把风的美艳胡姬咬着口音生硬的汉化从不远处奔来递信儿。我垂手低眉,后退一步,道:“殿下,宫宴的小厮还在盯着我,恕不能相陪了。您我,分开点走,对彼此都好。”
我无视背后赵无忌的呼喊,冲着讨了水还在章侍殿前傻等的子何跑去。
欢若,不要哭,这世界本就没有谁需要无条件的对谁好,不要哭,就算温暖不在了,纪家的女儿也一样熬的过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