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宣启六年,冬
京城的一处老宅,从前日就人来人往张罗着,此刻,更是张灯结彩,宾朋满座,大红的喜字映得阴冷的天也多了几丝暖意。
而此时,位于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里,却是隐隐传出了哭声。
“竹苓,稳婆,来了没有?”
屋子中央的雕花大床上,白悠正痛苦的呻吟着。
原本还有几日才临产,可是今日却无端的发作了。
竹苓拿着毛巾,小心的替她拭擦着额角冒出的冷汗,“小姐坚持住,青黛已经去请了。”
白悠微微颔首,“那砚池知道了吗?他,没有来?”
窗外安静极了,看不出有任何人往来的声音。
竹苓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小姐忘了,今儿个大爷想来只怕也是走不开。”
主仆二人口中之人,正是白悠的夫婿,柳家大爷柳砚池。
“瞧我!”白悠自嘲的咧了咧嘴角。
自己可真是疼糊涂了,今日,可是砚池的好日子啊!
看着瞬间沉寂的小姐,竹苓死死的咬着嘴唇,逼回那几欲掉下的眼泪,“小姐只要平安诞下小少爷,大爷肯定会来瞧小姐的。”
“但愿吧!”白悠一嘴的苦涩。
十岁相识,十五岁婚嫁,青梅竹马,一见钟情。她以为,这一生,他就是她那个等待着的良人。这一世,自己会如他承诺般的宠着,呵护着。
自小被寄养在外面长大,回到家时她大小姐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既无母亲呵护,父亲又甚少过问,便是恶奴也相欺,是柳家的表哥处处维护,保她周全。所以当继母柳氏隐约向她透露表哥的意图时,她高兴得整整一宿没合眼,满眼皆是砚池表哥英俊的笑颜和憧憬婚后幸福的生活。
可是外面丝竹之声渐起,逐渐逼回了白悠的思绪。
砚池,他怎么就这么等不及,自己还未生产,他就急急的娶回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就是怀了砚池的孩子吗?自己又不是不让她进门,只是等几日而已,至少,等到自己生下孩子。
柳家官宦世家,三代单传,她白悠又不是不能容忍的人,先前他在外面所生的东哥儿,不都是好好的养在自己名下么?可是砚池就是这么不相信自己!
悉悉索索的走路声由远及近,白悠高兴的抬起了头。
“砚池,是你来了吗?”
“母亲说什么啊?是成佑来了。”说话的却是一个年约六岁的男童。
柳成佑,正是让白悠进府不到三月就做了母亲的东哥儿。
“哦,是东哥儿啊!”白悠略微失望的躺了回去,“你怎么来了,奶娘呢?”
“少爷怎么来了?快到外面去。”竹苓忙丢下手帕,迎了出来。
虽还未生产,可产房里毕竟是血污之地,小孩子是进不得的。
可白悠太想有个依靠了,强忍着让东哥儿留了下来。
“竹苓!”
看着主子祈求的眼神,竹苓只好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安放了一个屏风,让东哥儿坐了过去。
东哥儿很是听话,任由竹苓牵着,坐下后,甜甜的冲着白悠笑着,“奶娘在外面看热闹呢,我嫌闷,就来看看母亲。”
养了六年,毕竟还是疼惜她的。
白悠也微微露出了笑意,“外面那么冷,真有那么好看么?”
东哥儿拿着个果子小口的吃着,“嗯,外面人可多了,新娘子也漂亮。”
竹苓来不急阻止,便见白悠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强忍着笑,“哦,新娘子很漂亮?”
东哥儿点头,“嗯,大家都这么说,喏,她还给我果子吃呢!”
砚池竟然连自己唯一的东哥儿也要给那个女人了吗?
见母亲冷了脸,东哥儿愣住了,歪着脑袋,“母亲,怎么了?”
“没什么!”白悠克制着自己,转头对着竹苓道:“去把奶娘找来吧!”
竹苓转身出了门。
屋子里又恢复到死一样的平静,却见说话间,东哥儿黑亮的大眼里已是蓄满了泪水。
“母亲,成佑陪着你不好么?”
才几岁大的孩子,已经如此敏感多心了。
白悠强撑着坐了起来,伸手招了东哥儿到身边,解释道,“东哥儿陪着母亲固然好,可是待会儿母亲要生小弟弟,只怕是顾不到你了。”
“哦!”东哥儿似懂非懂的应了声,“成佑明白,待会儿母亲要照顾小弟弟,不能分心看顾成佑。”
白悠欣慰的摸着东哥儿的头。
“可是小弟弟怎么还没有出来呢?”小孩子好奇心重,不由的又问了起来。
“还早呢,等你明儿睡觉起来,小弟弟就出来,到时候就让奶娘抱给你看,可好?”
东哥儿这才破涕为笑,“那成佑就先出去了,母亲好好保重身体。对了,母亲这么久什么也没吃,定是饿了,成佑这里有块枣泥糕,母亲你尝尝。”胖胖的小手拿着块糕点就往白悠口里送去。
白悠一阵感动,虽是一点食欲也无,却也是张嘴轻轻咬了一口。“咱们东哥儿长大了,知道心疼母亲了。”
即便这一胎所生的是女儿,只要身边有东哥儿在,她也不算白活。
软糯的糕点顺着喉咙滑进了腹中,甜蜜之余却是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东哥儿,你给母亲吃的是什么糕点?母亲怎么……觉得有点不舒服。”一股腥甜的气味涌上喉头,白悠疑惑的看着面前愣住了的孩童。
不多时,原本毫无血色的嘴角已是被染得鲜红。
“咯咯!”看着母亲嘴角溢出的血液,东哥儿原本怔住了的脸突然开心的笑了起来。“娘亲说的果然没错,母亲吃了这东西,就会七窍流血,连肚子里的小弟弟都会保不住。”
白悠在剧痛中猛然一震,一把抓住了东哥儿,“你说什么,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谁是娘亲?”
东哥儿嫌弃的欲掰掉白悠抓着自己的手指,“娘亲就是我娘亲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果然是蠢笨。难怪爹爹不喜欢你!”
白悠一口鲜血直直的喷了出来,呼吸也越发困难了,“嚯嚯……东哥儿乖,告诉母亲,到底……到底谁是你娘亲?”抓着东哥儿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气。
任是再胆大的人,此刻也是受不住面前因疼痛而狰狞的面孔,“啊!”东哥儿尖叫起来,拼命的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叫嚷的声音一阵大过一阵。
白悠有些不忍心,微微松了手,就在这一瞬间,东哥儿挣脱了白悠的束缚,跑了出去。
“东哥儿,别走!”喉头辛辣的滋味愈盛,白悠强提起一口气,挣扎着下床追,可是她笨重的身体,才刚已触及地面,便重重的摔倒了下去,“东哥儿……回来……”
腹部一阵剧痛,猩红的鲜血弥漫开来,白悠感觉身子越来越冷,她用手摸着肚子,绝望和苦楚盈满了她全身。
孩子?自小带大视如己出的东哥儿不知缘何要害自己,而肚子里,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白悠再也坚持不住,迷迷蒙蒙中失去了知觉。
混沌中,隐隐有丫头的尖叫的哭声传来,
“来人啊,来人啊,快去请大夫,请大夫啊……小姐,呜……”
哭声中,白悠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轻飘飘的仿佛要飞了起来。
四下望去,只有竹苓哭红的眼。
这是要离开了吗?
“一拜天地!……夫妻对拜……”
“恭喜砚池兄喜得良配!”
一片鲜丽的红色中,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正朝着众人得意的笑着,而不远处,一个身着喜服的婀娜身影正搂着一个六岁的孩童说着什么,孩童手拿果子,正甜甜的笑着,“娘亲!”
女子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摸着孩童的头,一张雪白精致的脸上充满了笑意。
“是她!”
轰!白悠心里一阵刺痛。
“竟然会是她!”白悠再也控住不住了。
错了,一切都错了。
曾经的良人,曾经的恩爱……
原来都是假的!
院子里,赤红的腊梅簇簇盛开,雪白的雪花从天而降。
白悠望着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但愿这一世,她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