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悲风 第三章 兄弟相依
作者:陌上楚笙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野,衰草,枯树,寒鸦,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凋零了。一个少年迷惘地站在荒原上,一双机警伶俐的大眼充满了疑惑,他依稀听到了一声叹息,遁着声音追去,枯黄色的衰草上,连一只蛐蛐儿也没有。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闲来观物外之身,无暇思身后之事。

  难忍一时之寂寞,终取万古之凄凉。”

  余了还伴着一句长长的叹息声。

  这一次听得真真切切,少年坚信自己没有听错。声音是从一棵大树后传来的,他提起自己的衣服,疾步绕至树后,树后并无人影。他连忙抬起头,只见一个白衣飘飘、身材高大的人正飘向前去,他真的是“飘”的,因为他的脚似乎压根没有触地。

  少年如离弦之箭飞奔起来,他已经无数次见过这白衣人了,可是每次都是一个背影,这一次,他决定要追上他。可是,白衣人却跑得愈发快了,少年落得更远了。“不行,一定要追上,追上他!”少年狂奔起来,突然,他脚下打了一滑,摔倒了……

  这时,一记重重的耳光“叭”地拍在了他脸上,他吓了一跳,睁开眼一看,一张枯瘦衰老的小脸儿,正对着他,嘴巴咧得大大的,一阵阵酒气自口中喷出,直喷向少年那一张白皙英俊的脸。

  “啊,师傅!”少年一下子站了起来。

  “嘿,臭小子,不好好读书,大白天的,睡得倒香!”说着话,老头又给了少年一掌。

  少年羞愧得满脸通红,“师傅,徒儿错了,徒儿对不起师傅的教诲,更对不起整日在外辛辛苦苦打零工供养自己的哥哥!”

  “哼哼,我看你这不是第一次读书时睡觉了吧?”老头戏谑地说,他那矮小的身体,整个儿站在一张椅子上,一只脚还伸了出来,放到了李翼面前的书桌上,整个一副老小孩的模样。

  看着眼前师傅的模样,少年倒是一点儿也笑不起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个老顽童师傅了。师傅顽皮纵是顽皮,不过严肃起来、教训起他来,可是丝毫也不含糊的,所以他对师傅始终还是保持着足够敬畏的。“师傅,你不是去蜀中远游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嗨,你这呆子!你算算师傅去了多久了,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小老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傻徒弟,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伸出右手了,用中指弹掉了胡须上沾的两颗土粒。

  少年看了看师傅那炯炯的双眼,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惊道:“唉呀,师傅竟然已经去了快半年了!”

  “可不是?!你这半年学业可有精进?武术可有时时习练?该不会我走这半年时间,你把为师教你的都忘光光了?”

  少年忙答道:“不敢,弟子绝不敢。弟子每日早早起来习武呢。”说完这个话,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头儿笑嘻嘻地问道:“怎么了?你这呆子又想啥呢?”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师傅,刚才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这个梦是我自小就经常做的,到现在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噩梦,不过梦境倒是让我好生纳闷儿。”

  “噢?什么梦?说给多老头子听听。”老头儿找了找脖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总是梦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人,一次又一次无声飘入我的梦中,又一次又一次暗无声息地飘出去,我连白衣人的面孔都没看真切过。可是,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白衣人给我的感觉很亲切,他似乎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是我的一个至亲。师傅你说,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一次又一次走入自己的梦中,是想告诉我什么吗?他那高大的身躯似乎给我一种父亲般的亲切感,可是他显然不是我的父亲,因为父亲不似他那么瘦削,更不似他给人的感觉那么沉重。师傅,他到底是谁呢?”

  老头儿那刚才还嬉皮笑脸的脸上,此刻一下子僵住了,身材高大的白衣人?李善长!他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过往生命中那个人,那个救了他性命的人,那个他曾经追随了大半生的人。李善长那高大伟岸的身影,总是令他产生敬畏的感觉,原来李善长从来都不曾真正的远去,他就在活在他孙儿梦境里,虽然这孙儿他一眼也不曾实实在在看到过。他想起了李善长临死前对他讲过的话:“志远,你要尽你所有的力量保护我的后代,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知道我这满门惨剧,也不要让他们参与到政治中去,政治这把利刃,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玩一玩的。我只希望我这残存的几个后代能好好生活下去,不要仇恨、不要牵挂、不要忌恨,没有任何遗憾和牵挂地活下去……”此刻,他能告诉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李翼,那一次次走入他梦中的人,是他的祖父吗?不能!绝对不能!他不能忘了老主人的叮嘱,不能把这天夫烂漫的少年推入仇恨的深渊,不能让他被仇恨的烈火焚得粉身碎骨。想到这里,他又嬉皮笑脸起来:“你这臭小子!不好好读书,老想着什么怪梦!好了,赶快看书吧,我走了,明日你去我那庙里,我要看看你这几个月来武功有没有进展。”说完这句话,只见他那矮小的身子朝上一纵,已经从少年所居住的黑瓦灰墙的窗口消失了。

  李翼无奈苦笑,摇了摇头,他这长不大的师傅呀,从来是有门不走走窗户,有凳子不坐反站在上面,有床不睡睡地上,总之,行的都是一般人不行的路,做的都是常人不做的事。

  离少年黑瓦灰墙的房子不远处,一条风景旖旎的宽阔的小河正安详安静地流淌,正是季秋时节,残阳如血,河两岸各类灌木及参天大树披着色彩斑斓的衣衫俏然而立,树影倒映在河面上,把河流给渲染得一片绚烂。河上,一叶扁舟轻荡向前,船桨轻划之下,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那是万般静谧中的一点灵动。在河的两侧的山脚下,零零落落的依山而立的砖木结构小楼里居住着百多户人家。

  此刻正是村落里繁忙的时刻,农人们正把从田里收割的稻谷运到碾谷场,女人们一边协助着男人堆放或者碾轧水稻,一边忙着筹备晚饭。太阳如一个巨大的红球,渐渐从山头沉下去,沉下去,炊烟四起,陆陆续续开始有女人呼唤孩子归家食饭的声音。

  在村子的东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笼罩在一汪清澈见底的水上,巨型的树根盘根错节,一半扎入水中,一半裸露于地面,几个光腚小童正向桥下的两三个小孩儿丢树叶取乐,桥下的小童把水向桥上撩洒,一片童稚的欢乐祥和景象。

  此刻,从桥上走过一个着短衣短裤的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只见他身量不高,却结实魁梧,全身黝黑,脸上透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不是别人,正是李翼长两岁的哥哥李展。

  “展哥,过来啊,陪我们一起玩会儿!我想让你教我潜泳。”正在嬉戏的一个光腚小孩儿唤道,另一个就来拉他。

  “不了,我得赶紧回家做饭去了。”李展边匆匆向前走边道。

  “展哥,为什么你要做家里所有的事儿?既要去外面干活,又要做家务,你弟弟为什么不做啊?他是不是特别懒啊?”一个站在水里的小孩儿问道。

  “你们这些成天不上进、不知道读书的小屁孩儿哪里知道?我弟弟要考科举,他一天到晚读书的辛苦你们哪里知道?”说话间,他已急急走过了桥。

  李展匆匆前行,那栋依山而建的、村子最高处的那处黑瓦灰墙的房屋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行走在村子里的李展,展现给村人们的,是一副憨厚、耐劳、朴实的乡村少年的形象,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敦厚的少年的另一面是一个机警的神偷。李展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家,想着生活的无奈。关于自己的家世,他知道得并不多,只知道自己并不是本地人,在他二三岁的时候,一家人迁居于此,父亲从事社师职业,以教授村中子弟读书来维持生活。父亲文武双全,与一般的农人完全不同,但是他对父亲的身世也知不多,只觉得他一定出身不凡,他曾经问过父亲,但是每次都被父亲搪塞了过去。父亲对兄弟俩的学习一向要求很严,除了要求兄弟俩每日研习经书外,还对他们授以武艺。无奈李展打小儿就不爱读书,不管是经书还是武艺,他都提不起精神来学,整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做木工。倒是老二李翼,悟性很高,人也勤奋,不管多么隐晦艰涩的诗文,他不仅默读两遍便能背诵如流,而且还能根据文义,发微阐幽,言前人所未言。十八般武艺也学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每日清晨必到屋后的树林里,迎着晨风,展拳踢脚,习练武艺。待到李翼十二岁时,父亲便送他去距离村子大概十多里远的一个寺庙,跟一位与他们家素有交往的崇云寺里的一个志远老和尚学习武术,因李翼还要继续考功名,故只能每月去十天左右,居住于寺庙,专心跟师傅习练。有时志远也去他们家对李翼所学加以点拨。

  在他们迁居此地两年后,母亲何氏患伤寒而死,父亲李茂伤痛不已,大受打击,加上积年旧疾,身体也每况愈下,终于在两年前撑不下去,撒手西去,留下兄弟俩相依为命。

  好在如今哥哥李展已长至十六,弟弟也有十四。十六岁的李展,身量中等,浓眉阔口,精壮强干。弟弟则与哥哥形成鲜明对比,他体貌奇伟,十四岁的小小年龄已高过哥哥一个头,加以身材颀长,力大过人,举止洒脱,沉稳敏捷。父亲李茂生前曾多次说,李翼有先祖之风。

  父亲过世后并无留下什么资财,兄弟俩的生活立即开始捉襟见肘起来,哥哥李展提出要去打零工,让弟弟继续去学文习武,弟弟不同意,认为这样委屈了哥哥,哥哥再三向弟弟阐明,他本不喜欢弄文习武,又会些木工活儿,其它体力活也能做,他可以去打零工供养弟弟。再说了,父亲生前的遗愿也是指望两个儿子有出息,自己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就看弟弟的了。李翼听哥哥说得也有道理,就答应了,并向哥哥发誓自己一定会努力,早日出人头地,改变哥俩的生活状况。就这样,李展每日去打零工,主要是给员外陈继业家做活,或者帮着村里邻人们做些木工活,有时也去跟其他农人一起,捉蛙捕鱼,拿了集市上去卖,或者跟着药农上山采了草药,拿到集市上去换些小钱贴补家用。李翼自父亲去世后,除了每日自己习练武艺外,仍然定期去崇云寺习武。他早在十四岁时便已考中秀才,如今便专心致志准备二年后的会试。李翼只知道哥哥每天辛辛苦苦地外面干活,只不知道哥哥干活挣的钱其实没多少,家里的东西,多半是他在外面顺手牵羊偷来的,李展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弟弟读书花销也不少,靠他做的那点儿木工活,钓的几只鱼捉的几只蛙,又岂能维持,他去偷盗也实在是出于无奈,不过,李展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不会去偷盗穷人的钱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李翼边盯着窗外,边摇头晃脑地背着《中庸》。这些他早早就背得很熟了,不过时不时还是得拿出来温一下。这时,哥哥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弟弟,快出来吃饭,等一下凉了。”

  “好嘞,来喽!”李翼一下子从书桌边跳了出来,“哥你今天做了啥好吃的?真是把我给饿坏了!”

  李展咧开大嘴,憨厚地笑了笑,“没啥好吃的,哥就会做这几个菜,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见桌上摆着一盘粗粮艾窝窝,颜色略黑;照例一盘青蛙肉,炒得很是烂软;一盘野菜,倒是鲜嫩可口的样子;再就是每人一大碗黄澄澄的小米粥,颜色煞是好看。

  虽然都是平时吃惯的饭菜,李翼还是情不自禁地食指大动,他匆匆走过去洗了下手,用滴着水的手拈了一个艾窝窝,咬了一大口,赞道:“哥哥,你做的艾窝窝是越来越好吃了!”

  李展也坐下了,他怜爱地看了一眼弟弟,笑道:“喜欢就多吃些,你天天习书写文章,辛苦!再说你现在正长身子,可得吃饱了。咱们家穷是穷,不过你看,这青蛙肉、野菜都是哥哥从外面弄来的,不用钱买,这小米粥,是哥哥卖了鱼、虾等换来的,这也是咱吃得起的。来,吃口青蛙肉,这肉做起来可费事了,我是炖了二个时辰呢!”说着,夹起一块青蛙肉放到了弟弟碗里。

  弟弟塞了一口青蛙肉到自己嘴巴里,边吃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哥,你也吃,你不是最喜欢吃青蛙肉吗?你多吃些,你在外面做活,比我更辛苦十倍百倍呢!”

  兄弟俩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小小木头方桌上的东西被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