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雨水足,下起来就不容易停。
雨季早就过去了,但这场雨还是淅淅沥沥,一直到隔天天明。
来都来了,哪能一直躲在房间里赏雨。
眼看雨小点了,我们就出去溜达,下雨的时候根本就没人在山里转,于是想施展个什么也不怕被人当妖魔鬼怪。而且有他设的结界任何雨都打不进来。
他还提前教我“轻功”,也是在辛苦练习后我才知道带人飞其实是十分考功夫的……我受武侠电视剧影响一直以为只要有武功秘籍路人都能水上漂。
一开始不熟练也曾摔下树来,刮的身上破了好多小细口子,再一碰水就疼得我一抽一抽地。
迦炎赶在迦藏之前献宝一样使法术帮我愈合伤口……但经此一摔,迦藏再也不准我自己上墙爬树了。非要像舞伴一样在旁边托着我。
后来风雨势头越来越猛,又阴冷得很。迦藏和迦炎难得意见统一一回,我少数服从多数,跟他们俩回到旅馆过起了吃完睡睡完吃的日子,所以后来我就在不停地咒骂老天爷怎么还不让雨停。
但他们两个却一直都是悠然自得……反正身为男人他们也不会太在乎自己是不是比昨天又重了几斤。
不知道是不是咒骂起了点作用,终于第三天早上雨停了。迦藏泡了一壶绿茶摆在阳台上自斟自饮。茶香袅袅,远处群山碧洗,分明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绝妙意境。
就在我为这样清新的景色倾倒的时候,迦炎坐在屋脊上老鼠一样咔哧咔哧地啃曲奇饼干,碎屑掉满地,迦藏嘴角抽搐地把茶壶茶盏和小炉挪到碎屑掉不到的地方。还一边咕哝着这可是什么什么好茶。
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原谅我没有听清楚茶的名字。
见我一直盯着茶壶看,迦藏便介绍道:“这是‘雾凇’。”
我听到茶名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据我所知那好像是一种自然景观?”
“茶叶取自一种叫鹤蔺的茶树。”迦藏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杯子,看起来和他正在用的是一套,冲洗倒茶,“鹤蔺只有常年冰雪的地方才有,极其耐寒,长势也挺慢,一般从幼苗到成树要好几百年……等树长成,每年的霜降时节采其梢头挂霜的那一点,继续放在苦寒之地窖制。”
“好麻烦啊。”而且听起来不像是这里的东西。
迦藏笑,亲爱的真是越来越敏锐了:“因为茶叶被冻僵时片片形如鹤鸟,这种蔺树便被称为鹤蔺。至于‘雾凇’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很贴切吗?”
我端起薄胎白瓷茶杯,触手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茶水的热度。瓷杯质地细腻摸着和玉石差不多,格外莹润透光,乘着的茶汤颜色清透,对着阳光看就只有一点淡淡的青色,放出如莲子的苦气和清凉的清香。
我吹了吹茶水,小心喝了点。
呒——!
我一手按住嘴巴,眼角泪花都飞出来,然后忙不迭地狠狠吞下去以避免它继续毒害我的味蕾。
苦!太苦了!又苦又凉!真是奇怪明明冒着热气竟然还这样凉!我觉得自己像是喝了一碗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黄连汤!我一边吐舌头一边跑进屋里去找水。
“怎么这么难喝!”我怒道,“以后再也不用给我倒茶了!我不喝这种东西!苦成这样有什么好喝!”
迦藏放到嘴边的茶杯又默默放下,手指按着茶杯几近透明的边缘,细细摩挲了一下杯壁……他笑一笑:“这有什么,多喝几次就不苦了。”
我东翻西找,终于艰难地翻出一块糖来丢进嘴里,含糊说:“那种东西该苦什么时候都会苦啦!少自欺欺人了你!”
这句话让迦藏突然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他一直记着,如今像她借着他的口来告诉韩晴凉一样:“甜蜜使人沉溺,只有痛苦能让你永不懈怠。”
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眉梢眼角那锋利的冷。
但其实小凉说得没错。该苦怎么都是苦。
有不同终究都是不同。
手腕一转,杯里还温热的茶水被泼洒了出去,划一道圆弧落进下面碧翠的树海。迦藏低头收拾茶具,阳光已经斜斜爬出来了,带着越来越高的温度。
他回头看向含着糖块因而鼓着一边腮帮子的韩晴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说:“终于放晴了,去换衣服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
我放下水杯朝屋里走:“好啊,你等我一下。啊对,不如今天午饭我们去外面野餐吃烧烤?”
迦炎从屋顶上倒挂下来,提醒道:“姐姐你忘了你不能吃肉的。”
我在房间里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不能吃肉不能吃蔬菜啊,烤茄子烤馒头烤玉米烤地瓜烤蘑菇也很好吃啊!”
费力地弯着胳膊把裙子后背的拉链拉上,这条裸色的细棉布裙子印染了粉色卡其色浅黄色和浅红色的不规则色斑,颜色搭配得特别好看。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它很适合这样好的天气。
出来一看,迦藏迦炎也换了衣服。迦藏穿的是衬衣长裤,再看迦炎,也是一件衬衣加宽松的背带裤和运动鞋……我扭头回屋:“再等会儿吧我再换件衣服!”是我蠢!明明是出来游山玩水爬高下低却穿得跟去餐厅约会似的!
结果被迦藏一把拉住,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很好看,不要再换了就穿这身吧。”
迦炎帮腔说:“姐姐你今天看起来真是容光焕发!”然后拿起胸前的照相机就来了一张,把迦藏在房门前拉着我,我抬头看着他的样子刻录下来。
我受到夸奖也不介意做迦炎的机前模特儿,之后的路上迦炎一路拍照片我也没怎么在意,直到迦炎洗出相片来被我妈看到……简直就是一场后续爆发的灾难。
这次,我们终于规规矩矩地从旅馆大门出去,经过一楼商品区时,我看到了好多铺设的摊位,本来想逛一逛,迦藏却非要先去看他找到的那个好风景。
于是我就跟着他沿着山道走下山,又回到了上次他带我修炼的絮罗潭边。
我说:“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哪儿呢,阳光这么好还是出去转转吧。我都好久没看见阳光了。”
其实应该是好久都没运动过了才对。
迦藏表示赞同:“今天天气这么好自然是要带你出去好好玩一天的。不过那是待会。你还记得第一天到这里时你说最想去看的地方吗?”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最想去的地方?我只记得我想去九寨沟然后把它仔仔细细到处看个遍。
迦藏双手放在我肩上,推着我朝絮罗潭边走。
潭边芳草萋萋,颜色不一的树斑驳得像我裙子上的碎花……那一日夜里未曾看个清楚的絮罗潭和今日这水光潋滟晴方好的碧波水泽似乎不是一个地方。但我小心地踩着入水的石阶还在,我还记得迦藏抱着我飘在水上时我闻到的水草气味。
“那天在藤萝小舍住下后你就跑到阳台上看风景,”迦藏循循善诱,“旅馆给了一张风景区传单。你发现这个离旅馆最近的景点。”
咱们现在在无名山头上,下面那个特别绿的水潭就是絮罗潭,据说春天它会变成那种特别红艳的紫色,好像水里开满了杜鹃花一样……我突然好遗憾啊为什么现在不是春天?
我看着眼前的初秋的絮罗潭,水面落满阳光。
迦藏在我耳边一字一字说:“我带你去看春天的絮罗潭。”
这只是幻术。如同海市蜃楼。
可我觉得特别逼真。
只有一秒钟,就从秋天到了春天。
空气也好像全换成了春天的空气似的,一点一点都在身上赖着不动,倦暖熏人。
晴空如水,熏风拂面,飞花坠红,流光潋滟。
春分时节的枝头定然是繁华万千,红粉芳菲如火如荼,像于红尘里摸爬滚打后终择出了最美的十丈软红,遥遥铺开在眼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樱兰海棠,尽态极妍。
这时候风一过来,万千花枝乱颤,一并层层叠叠地摇来曳去。深深浅浅的花又杂又满。满得阳光都透不过来,也好像水波一般轻摇细晃,楚楚动人。
我的眼都花了:“樱花树海棠树桃花树……我怎么记得絮罗潭边上似乎没有这些会开花的树啊?”
迦藏胳膊环住我肩膀:“既然是春天就要赏花么。趁此机会一并也看了多好。不然想再看就得等到明年了。”
说得是啊,这样的美景可不多见!我被花勾引得忍不住伸出手去,却忽然想起这不过是幻术而已,只好又把手收回来。
迦藏牵着我往前走,繁花似锦,地上落了浅浅一层红,古语说落花踏尽马蹄香,又说十里花红惊远客,可知这样的景色有多美。
直到走到絮罗潭边,才依稀听得水声。
时间似乎变慢了,细碎的瓣羽飘下枝头,随风追向水面。这一点红,在水上半点不显眼。
因为色深处,仿佛是用墨调出来的,那样浓郁的紫。
水波鳞荡,反照出淋漓水光。凑近了看就能发现阳光越是灿烂,水色就越美。其实只要不是近视眼,仔细看那些紫色,就能发现那都是一棵棵的水草,蜿蜒卷曲,从根茎到叶梢都是浓郁的紫色,如此布满水面,便好像是整个湖泊都流淌着紫色的水。
这水草,就是紫花藻。细细的长条状叶片,看起来毛茸茸的,在水里时肆意招展的每一片叶子都是鲜丽饱满,可一捞出来……我近距离瞅着迦藏手中拎着的这根草,它看起来像一条泡过的茶叶,或者落了水的含羞草,一离水全身都纠结在一起。
“这水这么好看,其实都是因为它。”我说,“就像水晶球一样,就是里面要放上什么东西才好看。”不然不过就是颗做的大一点的玻璃珠子。
迦藏愣了愣,突然五指成爪地探向水面。水面像被看不见的吸管凌空吸出一道影子,带着斑驳的紫色。
我眼睁睁看着他隔空取了一股水,然后手指翻飞将水封起来,捧到我面前。
阳光可以毫无阻碍的穿过去,地上也没有这个水球的影子……里面几近无色的水里浮着完全招展开的紫花藻,它们在这个球里蜿蜒转动,每晃一下就会移换位置,仿佛仍然生长在絮罗潭里,春来变成紫色,春去又还原为绿色。
我缓慢地伸出手去接住它,它并不重,触手冰凉如水一般,但确确实实是固体而非流质。不会刚离了他的手,就在我手上碎成一捧冰冷的水。
“喜欢吗?”迦藏说,“把它带回去放在床头上当摆设。”
虽然这只是他的突发奇想,可我觉得这个水晶球实在是太棒了。
它代表着满树繁花,和春天的絮罗潭。纵然一切只是幻术,可它们无比美丽。
这就足够了。
我靠近一步抱住他,他比我高很多。阳光在闭着的眼皮上晒出微微的血红色。
幻术构成的场景在慢慢地消失,繁花变成绿叶黄叶红叶,絮罗潭内的紫花藻极快的褪去原本艳丽的颜色。阳光依然灿烂,但天空不再那么明澈如水。
仿佛时间又飞速地转回来,那个梦一样的春天没法真的留下。只除了我手上的那只水晶球。它的重量提醒我,它是真实的。
迦藏一手扶着我,一手抬起我的脸,他坏笑着说:“这种时候不趁机占一下便宜,可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他干脆利落地压住我的唇。
就像他说喜欢一个人要什么理由一样干脆利落。
有过男朋友的女人肯定丢了很多第一次——不,我不是说初夜,别想歪了,我说的是初吻。或者初恋。
我第一个男朋友是欧湛,初吻给了他,当时感觉还是挺美好的……大概是因为他太和风细雨了。
迦藏不同。他慢条斯理地,但我呼吸紊乱心如擂鼓……吻完之后我的腿就麻了。
这时闯进我视野里的迦炎一脸贼兮兮的鬼笑,像乱入进言情剧的天线宝宝,闪闪发光。
我霎时转过身去,好像背对他看不到他那极富意味的眼神我就能少尴尬一点。
迦藏顺势搂住我,挡住迦炎火辣辣的视线。
他附在我耳边说:“觉得尴尬是吧?不如我们甩掉他好不好?”
我觉得不好:“……那他自己一个人,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迦藏眼睛闪着光:“你太小看他了,他好歹也一千多岁了,能照顾不了自己?”
一千岁?!驻颜有术……啊不对应该说是健康长寿……虽然一直知道迦炎年纪可能不小了,但我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大一把年纪……这把年纪我祖宗的祖宗都还没出生吧……那么,或许是因为一直不与外界交流的关系,所以才心理年纪偏小?还是说他身为凤凰本来就幼年期很漫长?
想到一个一千多岁的小凤凰一直称呼我为“姐姐”……差距这么大,没形成巨大的代沟真是奇迹……不,我还是难以相信,儿子居然这么大……
我突然面无表情转头看迦藏:“那你多少岁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亲爱的,只要我们真心相爱,一切都不是问题!你不想去看它,它就根本不存在!”
“请你不要模棱两可,正面回答问题。”你越是含糊其辞我越会觉得你有问题。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迦炎发出致命一击:“我记得我出生的时候爸爸是刚过了两千一百多岁的生日哦。算起来现在三千一百多岁了吧?要是按三岁一个代沟来算,老爸至少也是……”这时候更是孩子气地掰着指头开始数。
三千一百多岁……中华上下才五千年而已……可真是历经各朝各代的美人啊。而且按年纪算,他两千多的时候有了迦炎,那时候他老婆还在……他和迦炎关系如此,我理所当然觉得他老婆肯定不是他的白头不相离。也许只是因为避孕失败的结果……那么,也许夫妻关系也不和睦?因为……浪子一去不回头……
啧。恐怕当年他是风流如水,水上落尽失意繁花。这点从哄女人的招数是一套接一套就可以看得出来——那都是历练过的。
我忍不住呵呵呵呵,说:“迦炎啊,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了我们去吃烧烤吧。叫你爸爸去找干柴。”
迦炎放下手指连连欢呼,然后举着相机蹦过来,刚好拍下他爹吃瘪的臭脸。
你是来找我讨债的是不是?!迦藏在心里怒吼。他好不容易才让亲爱的对他稍微改观了点!
迦炎理直气壮地反击,我身为儿子本来就应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事实胜于雄辩地一一禀告给自己的母亲大人。再说是你自己把底交了的。儿子一千多岁,老子还能更小吗?你要真能厚着脸皮这样说也行啊,不过就是以后换你叫我“粑粑~”,而已。
迦藏怒。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