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九章 越狱(李旦)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借着刚刚爬上的月光,李旦又把家信拿出来看了一遍。表面上看这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报平安的家书。但在李旦眼里却有另外的一种读法。——信中的某些字上有一个用绣花针扎的小孔,针眼很小,若不是有意去寻找绝对很难发现——这种密文方法,还是他当年读私塾时,与自己弟弟李华宇的共同发明的,世间绝无第三个人知道,甚至连他的拜把兄弟李锦也瞒着。

  李旦把家书中这些带针孔的字连起来,内容则是:“以十八子三字为信”。李旦心中把这句话默念了几遍,他猜测这应该是弟弟李华宇在事先约定的救自己的信号。

  这时牢门外,响起了几声拍门声,显然是到了送晚饭的时候。李旦收起书信,站在门前。送饭的小厮通过瞭窗,看了李旦一眼,先递过去一碗清澈可以见底米粥,然后又递过一块变质的发霉的黑面包。意味深长的低声对他说道:“多吃点面包,对身体有好处。”而面包两个字他咬了特别的重。

  李旦清楚其中自有古怪,一声不响接过食物。待到哨兵走远后,他立刻蹲下来拿起面包,仔细而小心翼翼地将它掰开。果然不出他所料,面包里面有东西——一把小锉子。而且里面还夹带着一张纸。这个纸条是弟弟李华宇写的,他说,已经买通了送饭的小厮,让其送来这把小钢锉。并通知李旦,让他在今晚子时以后挫开窗户,从苦囚船的左侧跳到海里,往东游,不远自有小船接应。落款正是“十八子”。

  李旦把纸条看了两遍,搓成小团,放在嘴里,用米粥吞咽进肚子里。又看看了这锉刀,这是用日本玉钢淬火后打造的,看上去似乎十分坚硬。他环顾了下四周,自己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小船舱里,李旦知道这样的优待多亏了格雷戈里奥神父的暗地帮忙。船舱只有一张小床,有一扇小窗户。但窗户上镶嵌着几根拇指粗的钢条。李旦估算了一下,大概挫开五根后,自己就能从缝隙中挤出去。他又闭上眼睛,极力回忆苦囚船厂外面的情形。苦囚船通往陆地的一边看守很严,布置许多明哨和暗哨。但是在海的这一面相对比较松懈,只有在甲板上有几处巡逻哨,避开并不困难。

  把所有风险盘算一遍,李旦觉得越狱成功的成算很大,决不能错过。他并没有因此激动,而是耐心的把送来的面包小口小口吃下,为半夜行动积蓄些力量。

  船舱有些空气污浊的有些让人昏昏欲睡,李旦一面躺在床上装作睡觉,一面又用小锉刀扎着自己的腿,努力使自己清醒。待到远方教堂的敲响十一声钟声后,他翻身起来,先凑到牢门前,仔细听了一番外面的动静。确信无碍后,借着月光,用锉刀搓平了自己手铐脚铐上柳钉,卸下手脚铐。把手脚铐和枕头塞进自己盖得薄被里,勉强的摆了个人形。然后蹑手蹑脚的来到窗边,用锉刀开始锉窗户上的铁条。

  锉断铁条并不容易,李丹一方面要用力的锉,一方面又要小心别发出声音,同时耳朵还要树立起来警惕的听着周围的动静。忙到了接近子夜,李旦才锉断了三根铁条,他歇了歇,一股作气花了近半个时辰功夫锉断了剩下的两根。

  李旦尝试了下将头从窗户伸了出去,观察了下周围。然后缩肩收腹,天神般魁梧的汉子居然像狸猫一般从这小窗户挤了出去。李旦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甲板上的哨兵,趁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的掩护,跃进海中。

  他一个猛子扎到海里,为了避开瞭望哨兵的目光,李旦并没有急于上浮,凭着一口气猛然潜进深深的水下,在那静静的蓝色世界里,在那刀锋箭簇般的暗礁丛中,游鱼一样向东游去。待到他浮上海面换气时,已经游离海面十几步远,但他还是继续拚命地扎着猛子,一个劲地呼吸、憋气、扎猛、升起,机械地重复这一系列动作。这样一直游了半个时辰,渐渐地,他喘气的声音和活动的姿势不那么从容,在水下呆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快,嘴巴露出水面的喘气声越来越大。终于,他感到冰冷的水泡透了他的皮肤,进而渗进肉里,骨头里。他开始慢慢地失去了活力,变得麻木了,眼球里的火花也逐渐熄灭。水、礁石、海草和鱼全融成模糊的一团,

  在死神正在收缩扼在他喉咙上的双手时,一叶小渔船出现在他的前方,他拚命一跳,半个身子露出了水面,挥动着他的双手,大声喊叫。渔船显然是也发现了他,迅速调整航向向他奔来。

  在船上的人拉扯的帮助下,李旦爬上船。船上的一个人迅速拿毛毯,帮他擦干身上的水,并摩擦他那被海水冻的麻木的肌肉,另外一个则递上一个酒葫芦。

  李旦接过酒葫芦,一扬脖灌下半葫芦烧刀子,这酒像一团火一样从喉咙流向肚子,再从肚子扩散到四肢。李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环顾了下这条不大的渔船,船上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俩人,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兄弟,给他擦拭的是义弟李锦,而递酒葫芦的那个则是亲弟弟李华宇。

  很快他的硬邦邦的身体变得柔滑起来,恢复了弹性。李旦示意还在忙于上下搓揉自己肌肉的李锦住手。李锦忙把擦拭毛毯扔掉,换了条干的递给他。李旦接过来,披着在肩上,弓腰进船舱中坐下,对着跟着进来的俩个人问道:“几时来得吕宋。”

  “估摸快有一个月了。”李锦接过话。

  “怎么现在才动手。”

  “要等封舟的那小子给你送完信后,我们才能行动。”这次回答的是李华宇。

  李旦脑海里闪出那个给自己送信的年轻憨厚的小伙的形象来,他眯着眼问:“送信的那个人是谁,为啥要等他送完信。”

  李华宇把李乐水的来历说了一遍,又把自己打算借助封舟出逃的计划告诉了李旦。

  李旦听完冷笑了声,:“二弟啊,我一直说你聪明是聪明,但只是小聪明。他不过是送了一封信而已,算什么罪名。就算有点小罪,他把我们告发了,对干丝腊人来说也是将功补过了。另外他还是朝廷使团的人,干丝腊人也要给几分面子,有点小过能算什么。你还指望用着当把柄去要挟人家。我真不知道算你聪明呢还是算你傻。”

  李旦看到李华宇被训斥的低着脑袋不敢抬头,想了想又问道:“我们自己的海船呢,现在在何处。”

  李锦和李华宇对望一眼,半响才由李锦低声答道:“我们的海船去年年尾被官兵给毁了。”

  李旦闻言,眉头一挑:“到底怎么回事?”

  李华宇小心翼翼道:“去年年冬我带着船和货去大员,准备和那里盘踞的日本浪人们交易,未曾想到浯屿钦依把总卫指挥使沈有容带人前去剿倭,我们船正逢其时,连船带货都给官兵回了,人也损失不少,我也是侥幸才逃了出来。”

  李旦眉头紧锁,走私跑海总有些意想不到的风险,这种事情他也不愿过多埋怨,不管是他的属下还是他的兄弟。只是说道:“那更要从长计议了,现在我这一逃,跑吕宋的买卖很难干成了,以后要吃饭只能靠日本了,长崎那边啥情形,目前是谁主事。”

  “德川家康今年已经被封为幕府大将军,他在长崎设立个新的官员叫长崎奉行,任命小笠原为宗,原来的代官寺沢広高已经被架空,不在管事了。”

  “哦,家康这个老乌龟倒是成了正果了,只是可惜了寺沢広高我们喂了这么多年,这换了条新狗,我们又得割肉喂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喂熟啊”。李旦挥了挥手,试图把这些烦心事都赶走:“太遥远的事也不用多想了,先顾眼前,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估摸者,不到天亮哨兵就会发现我逃走,紧接着就会全城搜捕,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最为紧要。”

  他想了想:“还是去格雷戈里奥神父的教堂,毕竟他还欠我一条命,我们又是十几年的交情,他不会卖我们。况且,不出现特别情况,干丝腊人也不会去搜查教堂。”

  三人趁着夜幕弃船上了岸,摸到八连附近的的小教堂。这是一个典型的石造的乡村教堂,建筑不大,只有格雷戈里奥神父一个人在这里主持。格雷戈里奥神父见到逃出来的李旦很惊讶,但是很快平静下来,把他们让进教堂。

  进来后,格雷戈里奥神父急切的问道:“安德里亚,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旦大致把越狱的经过讲了一遍,格雷戈里奥神父一边听一边不停的在胸前划着十字,不住的惊呼“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最后李旦对神父说道:“我想麻烦神父,在你的教堂里躲上几日,如果神父认为不太方便的话,我们可以马上离开。”

  格雷戈里奥神父举起胸前的十字架,亲吻了一下。说道:“我的孩子,尘世间定你的罪在上帝的面前是无效的,上帝把你送来就是企望以他的神力保护你这迷途的羔羊。你放心的留在我这儿,爱留多久就留多久,只是我应该把你藏着哪里呢”。

  李旦顺着神父的目光环顾了教堂,洗礼台,祭台,神甫室,忏悔室,小教堂的一切施舍可以从门口一览无疑。最后两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忏悔室上。格雷戈里奥神父打开忏悔室的中间的木门,这里是神父聆听教徒们向上帝忏悔自己罪过的地方,空间不大,刚好能容下一件躺椅。李旦低声嘱咐了李华宇和李锦几句,让他们先回去,过几日再来相见。自己则藏身在这个小小的忏悔室里。格雷戈里奥神父又端过来一些咸肉,面包和甜酒。李旦狼吞虎咽的一扫而光,劳累了一宿没睡的他这才感觉到疲倦,很快靠在躺椅上睡着了。

  “万能的主啊,我有罪……”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旦屋外温柔的女声所惊醒。他警惕的侧起身,透过忏悔室墙壁上由宽铁条织成的小气窗往外望去,只见隔壁一个窈窕的女子半跪在忏悔椅上,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低着头。隔着铁条,李旦也看不起她的容貌,只能看到浓密的浅栗色头发波浪般从背后披下,前面那部分下垂的长发盖住了膝盖,交叉的手指间还夹着几绺秀发。李旦知道这位女教徒错把自己当成了格雷戈里奥神父,正在做忏悔。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这位女子的忏悔词:

  “……我恨他们,恨他们把我抛在这个世间不闻不问,但是每当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偎依在自己的父母身边时,又不住思念他们。我时常在梦里梦见他们,但是每一次,他们都没有面孔。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不应该这样想,仁慈的主已经赐予了很多东西,有一位慈祥的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的义父,还有一位疼爱我的义兄。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待我很好,就连仆人阿三也疼爱我,关心我,但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去想我的亲生父母。请万能的主宽恕我的贪心不足。”

  说着这个姑娘慢慢的抬起头来,藏着忏悔室里的李旦心头一颤,一双蓝色眼睛——这个女孩有一双像海一样颜色的眼睛。

  未等李旦回过神来,这个姑娘稍做了些祷告,缓慢的躬身退出。李旦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的背景,不禁低声的自言自语:

  “真像,那双眼睛真好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