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二章 疍家(李乐水)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乐水

  舢板上的舢公俯了脸,身子一探一探,没命地只顾划桨。海风裹着水诛,—阵紧似一阵,把他的头发吹得翻飞;他赤着脚,脚跟微微提起,脚趾钳紧船板,那十个脚趾间距疏大,脚拇指和食指之间尤其开阔,似对蟹鳌一般,这是从小在海边行船的标志。船头插着的灯笼打斜刺里映照着他的脸,半面红半面黑,显得格外狰狞。

  李乐水越打量舢公越觉的害怕,他开始后悔未听古愚的的劝告。他们原先从福建乘坐的海船刚过了屯门就触了礁石,勉强撑到岸边的小渔村。李乐水急着赶往广州府,不顾同行的古愚一再反复检查雇了这艘小舢板。

  李乐水的心七上八下的时候,身边的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胳膊,李乐水转过脸来,伸手是古愚,他冲自己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了句:“镇定。”

  李乐水有点佩服这位干瘦的同伴,开始明白临行前为什么黄大掌柜要叮嘱自己这个貌不惊人的古愚是个人物,此番与他同行前去广州府买米要对他有点戒心,特别是关于海澄玻璃窑的事情,万万在他面前不要透露半点口风。

  最初,李乐水还以为这是黄明佐多心,但同船头几日来果见这古愚几次把话题引向玻璃一事上来,才提防起来。李乐水留了心眼,故意装傻,一问三不知。渐渐的他也不再打听。但李乐水却开始留意起这位同伴来,觉得他见多识广,沿途中各地风土人情无不精通,时常侃侃而谈向李乐水介绍。遇事又处乱不惊,不论是前两日乘船触礁,还是今日这般清晰,他都能保持过人的镇定。

  李乐水此时把心思全系在着船尾的舢公上,却见这舢公突然放下浆,直起身来重着前方高呼“坤哥,按给你送来几只肥羊”

  李乐水这才回过头去,心猛地一沉,才发觉这船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摇过来五六只小舢板,把李乐水所做舢板围住。

  前面舢板上跳上十多个人来,领头的那位是黑瘦汉子,寒风中****着上身,一身刺满涂过炭黑的蛇纹,两颧和额头高高鼓起,眼窝深陷,看上去就是狠角色。他一着手,同行几个汉子蹿进船舱,就要拿下舱里的人,架胳膊架腿,把李乐水和古愚外带两个黄和兴号的伙计一行四人都给绑了起来,口里也都被塞上了破布。

  那位叫坤哥的汉子从船舱中把李乐水的包裹扯出来当场拆开。李乐水暗自叫苦,包裹里有二百多两银子的盘缠,还有近三千两银子的会票,这三千两是受泉州张知府陈第等人委托到广州府买办米粮的资金。

  果然,坤哥见到这包裹里的事物乐开了花,他把银子举过头示个同伴们看,高喝道:“兄弟们,赚到了吧。看看,咱们买卖刚刚开张就有这等甜头。”周围舢板上的人都红着眼盯着坤哥手上的银子。李乐水想喊,那是泉州府几万灾民的活命钱,但嘴被堵住,只发出了哼哼吃吃的声音。

  坤哥把会票和银子又包裹好,丢给船尾那个原先李乐水雇用的舢公,“虾仔,你且收了。待会交给师父分配。”说完他又蹲下身来,用手背轻轻的拍了拍李乐水的脸,道:“按规矩,孝敬我这么些银子,本该放过你们一条生路,只可惜,今儿爷要与人入伙,少了投名状。就委屈几位了,到时候是吃混沌还是吃刀板面,任由尔等挑。待到明年今日你等忌日,多送些纸钱于你,也算你我相遇一场。”

  李乐水绝望的和古愚对视了一眼,察觉到对方眼里也充满了无奈。也只好蹲在船舱里听天由命。

  这伙海贼调转船头,又划了半个时辰,接近了一座小荒岛。看样子是这帮海贼的老巢,透过船头望去岸边七七八八几十艘船,大多是些小舢板,在这些舢板中,一艘双尾的福船显得格外突出。

  坤哥把船靠近福船,冲上面喊了几声。福船上丢下一副软梯。那个叫虾仔的海贼给李乐水等人松了绑,李乐水拔下口破布,立刻就想告诉他们自己此番来广州的目的,刚说出“我们是……”几个字,脑袋就被身后的坤哥重重大了一拳,他把一把刀架在李乐水脖子上吓唬道:“别瞎咋呼,不老实我立马载了你“,说罢推着他们上了福船。

  到了福船上,甲板上站满精壮的汉子,个个一身短打,手持刀枪,环绕船舷站着,斜着眼望着他们一行,船桅的帆已经卸下,正船头安置一门青铜色的大炮。

  那个坤哥冲着船舱大厅喊了声:“师父,投名状我给你压来了。”说着推着李乐水等人进了船舱。

  李乐水跌跌跄跄的进了,在昏暗的灯笼下,船舱的八仙桌前围着几个人。李乐水一眼就瞧见这些人中最为魁梧的一个。见到这个人后,李乐水一直提在喉咙里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这个人就是在海澄分手的李旦。李乐水往前跨了一步,高叫着“李大哥,我是李乐水!”

  李旦也显然吃了一惊,忙上前抓李乐水双肩,喜出望外道:“乐水老弟,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乐水就把泉州受灾,城内乡绅富豪捐款救灾,自己奉命来广州府买米,中途船触礁误上贼船的经过讲了一遍。李旦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还是你我兄弟有缘啊,”又扯着李乐水的胳膊对厅中众人介绍:“这位就是我曾给你们讲过的,义薄云天,救过我一命的李乐水。”周围的人纷纷见礼。

  李旦又指着那个叫坤哥的海贼:“这个是我最近才收的徒弟,叫邓坤。我让这斯献一投名状过来才准他入伙,不成想,这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把你给绑过来了,逆徒,还不过给乐水师叔陪礼。”

  邓坤垂头丧气的上前跪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师叔您,师叔大人大量,别给小的一般见识。小的要是早知道师叔带的是救济灾民的钱,打死小的也不敢打您的主意。”

  李乐水不好说什么,躬身扶起邓坤:“不知者不罪。”

  就在这时,李锦挑帘进了。他看到厅中间的李乐水,也是吃了一惊,却没招呼,走到李旦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李旦把李乐水让到旁边坐下,说:“兄弟你先歇着,待会哥哥们再和你叙旧”。又把屋里的手下聚到八仙桌前低声商议着什么。

  李乐水惊魂未定,他把耳朵竖起来,依稀听到李旦吩咐手下道:“……刚才眼线已经传过消息了,最多半个时辰,漂子①就要过这个岛,这次漂子不仅船大船坚,还有十二门大铜铳,咱就一门佛郎机,打的还没大铜铳远,不能硬干。到时候,我驾这艘船正面佯攻,不远不近的跟他贴着,你们都跟着阿锦躲在岛后,等候有了时机就从后面围上去上传。上了船就是咱的的天下了……”

  李旦布置完,又过来招呼李乐水,他一拱手抱歉:“真抱歉,大哥我过会儿,还有一桩买卖要做,不能留几位在船上了。我叫阿坤带你们换到另一艘小艇上歇息。待哥哥办完事情,再招待你们。”

  李旦唤来邓坤,嘱咐他:“带这几个客人上你的船,今晚的买卖就就不必参加了,”

  邓坤微张着嘴刚想争辩两声,被李旦一瞪眼,只得闭上嘴,悻悻一摆手对李乐水说:“师叔,请这边走。”

  李乐水当然知道,李旦口中的“生意”蕴含着什么意义。一刻也不敢在这艘船上停留,乖乖的跟着邓坤下了船。

  很快,李旦的福船和众多的舢板船都各自启程开到茫茫海中,整个岸边就剩下邓坤的一艘舢板,船上除了李乐水古愚等四人外,就留下了邓坤和虾仔两人。

  古愚和邓坤搭话,“这位好汉,是疍家人吧!”

  邓坤把眼睛一翻,“怎么看出来了,没错,老子就是疍家贱户,瞧不起疍家是不是?”

  古愚忙摆手,不敢不敢:“常言说的好海阔疍家强,你们疍家人弃马行船②,却船使的如驾马一般顺溜,确实让人佩服。”

  邓坤把眼翻到天上,也不理他,走去船头,往远处观望。

  此刻,太阳已经微微升起,天空中慢慢泛起一片鱼肚白来。李乐水也走到船头,眺望远方,远景似乎并未随之太阳的初升而变得开阔起来,相反它在收缩,在自我封闭。空中充满薄薄的飘动着的帷幕,有的比雾气还朦胧,有的却可以看出似乎带着模模糊糊的轮廓。它们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落下,好像一些毫无分量的白纱。这是冬季的初雾上来了。很快雾气变得浓厚起来,在舢板周围几十步远的的地方,人们除了一片发亮的湿润的苍白,已什么也看不出了,连小岛的海岸线也似乎隐没在这一片苍白之中。

  李旦他们开船也有了一炷半香的功夫。海那边响起了阵阵炮声。通过薄雾望去,远处依稀有两艘帆船,一艘应该是李旦的福船,另外一艘船体更大,夹杂炮声,枪声,这艘船船舷上时隐时现的闪烁着火光,李旦的船在前,后面的船追赶着它。李旦的船只,虽小却很灵活蛇行斗折,左迂右回的躲闪着。

  终于那轮旭日悠悠地浮上海面,海天一派嫣红。绚烂的阳光驱散那层轻纱般的薄雾,海上的战场距离李乐水的舢板只有几百丈远近,更为清晰了。舢板上的人都聚在船头,屏这气观看这场海上的恶斗。

  这时候,李乐水才看清,后面的那艘大船桅杆上飘着红黄相间的的旗帜,中间黄色的条纹中依稀镶嵌一个图案。“这是西班牙的船”李乐水从旗帜上判断。

  几十条舢板船从后面围上了西班牙的船只,舢板船上飞出无数条飞抓,抓住船舷大船的船舷,海贼们含着刀剑,抓着绳索爬上了大船。此刻大船上的水手也应该意识到中了埋伏,放弃追逐李旦的船,把炮口对准周围的舢板船,伴随着几声炮响,一条条舢板被打得木片齐飞,有的船开始向下沉。这时候李旦的坐船也调转船头和西班牙船平行小伸出几十个勾枪把西班牙船拖定,接了舷,搭起帮靠,船上的海盗们手执刀枪发声喊,如狼似虎挑过去,与船上水手厮杀,刀光剑影里血肉交飞。

  很快,杀喊声,枪炮声渐渐稀了,西班牙人的船舷上能看到海盗们再欢呼,桅杆西班牙国旗也被扯了下来。

  邓坤大喜过望,推了还在傻傻看着的虾仔一把:“师父胜了,快把船摇过去。”

  李乐水攀上西班牙人的船,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仆着尸体,有满身中箭如刺猬的,有脸上被火枪打开花的,静幽幽地到处血汪汪,满仓舱腥气灌鼻。

  李旦正在船头指挥手下搬运箱子,除了一些箱子里装的是书籍外,多数箱子里装的都是光闪闪的银锭,李旦把一箱银锭推到,大大小小的银子滚在甲板上,李旦高叫着:“从日本我就盯上这艘船了,果然白花花的银子不少,兄弟们,自己拿”,海贼一窝峰扑到甲板上,捡起银子往怀里塞。

  李乐水没去拣银子,他对那些书籍更有兴趣,他挑了几本一看,除了宗教书籍以外,各色书都有,竟然翻出一本德国人埃克尔1590年写的《重要矿石论》,这本书李乐水在前世也是只知道书名,此刻才见到原版。他举着书问李旦:“李大哥,这些书我可以留下嘛。”

  李旦正在兴头上,一摆手:“那些画鬼符的书都归你了。”很快海盗们分完赃物,开始打扫战场。李锦问李旦:“这次抓还有十几个喘气的,怎么处理。”

  李旦冷笑一声:“是中国人的先关着,凡是大西人一律剁了喂鱼。”

  李乐水听了这话,刚要伸手阻止。未开口李旦就瞧出端详来,他扯过李乐水来:“贤弟莫妇人之仁,刚才时间紧要,尚未对兄弟你说。恐怕兄弟你还不知道吧,在吕宋,这干丝腊人杀了两万多同胞。”

  “那你说什么?”李乐水觉头轰的一声炸开了,吕宋?两万多同胞?那黄康,孙大呢?

  注:①海盗黑话,指的要抢劫的船只。

  ②明朝民间有传说,说是疍家是原本是元朝时在两广和福建一带的蒙古人,元灭后,被赶到船上,不允许上岸。所以此处说其弃马行船。实际上这一说法不符合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