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一章 汉寨(陆传宗)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东方刚吐白,一夜只打了几回吨的陆传宗已睡意全无。他从自己的地窝子里钻了出来,所谓的地窝子就是,从平地往下挖,挖到一定的深度和宽度后,上面用树干架上梁,在铺上树枝,干草,撒上沙土。挖好引水渠,就是暂时住人的住处了。这一二十天里,来东番岛的灾民们还没有建造起足够的木屋,和茅草屋。地窝子就大多数灾民的住处了。

  营地李篝火堆里冒着缕缕白烟,他续了几捧干草,放上一些干枝条,一会儿吱吱咔咔声响起来,火又重新旺了,腾起扑面而来熏人的热气。他瞧瞧周围地窝子里那些睡意正浓的人,又蹲下来烤了会火。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后,才把手搭在嘴边,大声招呼招呼周围的人起身。

  上岛的三千灾民中,每五十个人被分成一小队。陆传宗所在的小队的五十号人大多是来自陆家村的后生,他也被大家推举为队长。这些日子他们小队的任务就是打土坯。待到小队的人都从地窝子里爬了出来后,陆传宗才站起来.勒紧腰里的蓝布带子,从提起打土坯的木把青石夯,扛上肩膀,再把木模挂到夯把上,吆喝大家赶紧收拾家伙上溪边干活儿。

  当熹微的晨光把海滩、河川照亮的时光,陆传宗带着大伙已经在一个营地外五里处的一条小溪的土壕里,提着青石夯,砸出轻重有致、节奏明快的响声了。干得起了劲,陆传宗剥去了长衫,只穿一件汗褂,膀阔腰粗,胳膊上栗红色的肌肉闪闪发光。他抡着几十斤重的石夯,捶击着装满木模的黄土,噼呖啪啦,一串响声停歇,他轻轻端起一页光洁平整的土坯,扭着犍牛一样强壮的身体,把土坯垒到一起,返回身来,给手心喷了口唾液,又提起石夯,捶啊捶起来……他要卖些力气,等到孩子他娘也上了岛的时候,有个歇脚的窝儿,不用向他们一样像田里的耗子似的钻那地窝子。

  日头上了三杆以后,给陆传宗配土的儿子陆习风已经是累的牛喘起来。他一边大口往外吐出气,一边恳求的望着他爹:“爹,咱们歇一会吧。”陆传宗停了手,擦了把汗。回头望了望,河滩边上一码起了长长一溜子一人多高的土坯墙,打眼估过去也有千五百块左右。今儿大家干劲不小,比平日了造的土坯要多。陆传宗松了口气,向大家挥了挥手:

  “大伙儿,手头都可以停了,找地歇会。等晌午饭送上来,都吃饱了,再甩开膀子的干。”

  大家早就在等他这句话,纷纷丢掉手上的工具,往溪水边聚集。陆传宗也在往小溪边走,耳边只有泊泊的流水声带来欢悦的情绪。小溪才有二三尺的水深,清澈见底。初春的天气还有一些韩玲,溪水上下浮漂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透着轻轻的寒气。当正午的太阳照得水波金鳞时,一条条尺长的白漂子鱼活跃起,时而静影潜底,卧在各式的卵石上,时而倏然远逝,藏到岸边水下的树根洞里。当陆传宗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鱼儿围了上来,在黑影处激起一层层的涟漪。陆传宗蹲在一棵紧贴水面的歪脖柳树干,本想掬水洗把脸,望着水中聚来的鱼,他想起了家乡的河水,突然他觉得听到了震耳的捣衣声,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媳妇艰难地蹲在对岸洗衣。耳畔响起村里孩子在河边捉鱼的嬉闹声,响起自己的女儿陆招娣的声音,爹你累了,快洗把脸吧,在老家每当自己从田里回到家里,董事的女儿总会捧着一个木盆这样对自己说……

  “你咋还发起呆了”,有人拍了怕他的肩膀,他猛一抬头,看到同村陆传家不知何时也蹲了过来,陆传家要论年龄,还长自己几岁,是本家的大堂哥。但这个堂哥生性木讷,不爱言语,村上遇到啥事还得自己张罗。

  “上午干的猛了,有点累”陆传宗明白自己溜了神,慌忙掩饰,顺手掬起一捧水擦在脸上,冰凉的溪水扑在面上,瞬间驱散了媳妇和女儿的影像。

  “传宗兄弟,给你看一样好东西”陆传家从腰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塞在陆传宗的手里。陆传宗低下头一瞧,这是团泥巴,确切的说是团黑土。黑乎乎的泥巴抓在手里似乎都能抓出油来。

  “那挖的?”陆传宗问。

  “瞧瞧,就在河对岸,完全是河污土,用碾子压一下,还不出油,咱们老家哪有这土这土在老家得能顶粪用!”

  陆传宗用手一搓,黑土滚成了小条,再一搓,成了一个个小黑球,阳光下油汪汪的。他抬起头来朝对岸望去:奔入眼底的是新绿和干黄交杂的草海无边无沿直际天边。远处一两棵孤树,就像航行在草海的中帆船的桅杆。而东北角的天际线隐隐约约的有一抹山的轮廓,就好像海中的神秘孤岛。

  “是啊!”陆传宗大手一挥,想对陆传家说,有好似自言自语的道“这儿一马子平地,把草铲掉,引上水,蹬上地就能下种,连底粪都不用,有奔头啊。”

  “传宗兄弟,你好歹也是个队长,柜上有没有发话,啥时候让俺们烧荒开地?”陆传家仰着脸问道。

  “还没准信,我琢磨着,等咱们房子打的差不多了,就该开始了,要不就误了农时了。我听柜上那个年轻的李掌柜曾提起,柜上还给俺们买了牛和犁,也就在这几日内就送上岛了。”

  “也是,烧荒火也就是把地面上的草芽子给除了,还得把草根翻出来才行。这活真的要大牲口不成,传宗兄弟你说说,咱一户能分到一头牛不?”

  “俺说哥哥啊,你发梦你,哪里有这样的美事,能给你一户一头牛,咱们队上五十号人,有十头牛就算不错了,只要人勤力点儿,这也就够了。”

  “是,是。传宗兄弟,说的是。人得知足,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抓鱼,抓鱼,大家都来抓鱼”一阵爽朗的喊声,打断了陆传宗兄第俩的谈话,陆传宗望小溪里望去,儿子陆习风和几个队上年轻的后生正要淌进小溪里抓鱼,只见他脱了鞋,卷起裤腿,奔进小河,凉气扎得他直咧嘴,索性张大嘴巴“啊!啊”地狮吼着,双脚暴虐地跳着,不顾一切地踢淌起来。顿时清澈的河水一片混沌,十几丈远的河床里都是泥浆,时不时可以看见翻了白肚的鱼儿在阳光下一闪又没入了污水中。陆习风淌水不远,又发现了鱼,腰一猫:忘情地投入抓鱼中去了。更多的后生冲过来也都高兴地下了水,但是这些个撸锄杆,拿镰刀的手抓鱼还真费了劲儿。鱼不是滑脱,就是捏烂糊了。三个人把水搅得哗哗四溅,膛起一路的泥浆,不多时,一河清流变成了一条地道的小黄河。俗话说“浑水摸鱼”,这话到这儿全失灵。陆习风刚才还嚷着抓“黄河大鲤鱼”,这会儿早生厌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两只脚恶狠狠地搅着河底,从他脚下泛起了乌黑色的水柱。陆传宗和陆传家蹲在岸上,憨憨的笑着望着后辈们戏水。

  “哎,你们干什么呢”陆传宗见他们闹了一阵,终于开了口“噢,还抓鱼呢傻小子,你看看你,鱼没抓着,这不自个儿却成泥鳅了。”水里的几位相互看了看,见彼此一脸一身罩着黑泥水,真像个泥鳅,不禁都乐了。

  “要吃鱼,这不难,不过可不是这干法。习风,你去把大伙的用的木模拿来,咱们填土垒坝。”陆传宗说出“垒坝”二字,河里几条后生都蹦起高来。“妙,妙,今天咱们可以开鱼席了。”在陆传宗往上游走,选中一处拐湾水浅处,先挑出粗大的干柴,在河中竖起一排篱笆,再把在垫上了打土坯的木模,里面填实了土,挡起一道简陋的坝墙,下游的水渐渐变小,成了缓缓几条小溪流。藏在浑水里的鱼不断显形,在浅石塘窝里挣扎着。别人都呼喊着下去抓鱼,只有陆习风在干涸的河床里飞快往下跑,找寻着,当他死死搂抱住那条二尺长的大鱼,兴奋地向众人高声夸耀:“瞧,我逮的!”

  很快,他们捡柴火的捡柴火,剥鱼去鳞的剥鱼,就在这河边的工地上烤起鱼片来。赶上营地里的送晌午饭来,——十桶糙米饭在工地上摆开,打土坯的五十个汉子,各自端着碗就这烤鱼片,扒着糙米饭,放开肚子吃了起来。

  陆传宗捧着粗瓷碗,心里合计,糙米饭加烤鱼片,即使在老家也得是碰上好年景才能有这伙食。等打好了房子,分了地,再把媳妇接过来,日子就算换过来了。正想着,突然看到身边的儿子拔饭的的手臂幅度放缓了下来。他奇怪的问道:“娃,咋不吃了,嫌这鱼太腥”。

  “爹,咱们有米饭鱼肉吃,却不知到娘和弟弟现在都吃得啥,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现在也还不知道在啥地方呢,是活着还是死了,一想到她们,我就啥饭也吃不下了”说完,陆习风用袖子擦擦鼻子,眼角竟有泪珠滚了出来。

  招娣,陆传宗心也像针扎的一阵痛。在泉州,他发动全村的人去找都没有找到自己乖女儿的踪影,灾荒年月,人贩子就像是见了血腥的苍蝇一样,到处在泉州城里转悠。陆传宗想过了很多次,自己的女儿八成也是落入这些人贩子的手里。媳妇自从丢了女儿后,老是自责的埋怨自己,整天以泪洗面,要不是为了搏了条生路,他真放心把媳妇单独丢在泉州城里。但是此刻,他不能让儿子看出一丝不安和焦躁,他故意本起脸来训斥儿子:“你娘和你弟弟自然有黄和兴商号照顾,你妹妹这么好的人,天上的神仙都得保佑她,也不会有大事的。别多想,快点吃,吃饱了,下午还有给人卖力气干活。”

  吃完饭,这伙人有一直干到日头快落山,在小溪边硬是砸出来三千多块土坯之后,才收工回到寨里。还走到寨门前,就听到“哞哞”的牛叫声。牛来了,这是陆传宗的第一反映,他心中狂喜。牛叫得声音就像给归来的众人打了一剂兴奋剂,原本已经很疲乏的他们,都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向寨子里飞奔。

  进了寨门,果然寨子里栓了数十头膘肥体壮的耕牛,它们或站着,或卧,或在吃着青草,不时的发出哞哞的叫声。外出伐木砍柴采石打坯归来的人,和留在寨里造房做饭的人此刻都围到了牛群前,评头论足。

  陆传宗挤近了人群中,见有个精壮的小伙儿,一身疙瘩肉把衣裤都撑变了形,也不知他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精力多得没处使。此刻双手抓起一只大牯牛的两个犄角,头顶头彼此较劲玩儿。一人一牛,僵持了一会。这公牛被这汉子惹急了,一发力一摇头把这后生甩出一跟头来。发怒的公牛抬起了粗壮的牛蹄,冲着后生的脑袋就踩了过去。这后生身手倒是挺敏捷,一转头,一翻身,从牛的腹部下面钻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若无其事的周围的看热闹的一起笑了起来。

  正看到这一幕的陆传宗问身边的陆传家:“这楞货,是谁家的娃啊,传家哥知道不”。陆传家正咧着嘴笑:“邻县的十里铺的,。光杆一条,父母都死在大水里了。有名的愣头青,就因为楞,大名大家反倒是都记不得了,都管他叫王二楞。”

  是个二货,陆传宗心里想。这些牛的出现实在让他欣喜,他打眼瞧见了在旁边有一留在寨子干活的熟人,也是个小队队长。就凑了过去问道:“这牛是几时到的。”

  那人眼直勾勾的瞅着牛,头都不抬一下,便回答:“这是今儿晌午,黄和兴号的大掌柜亲自压船送过来的,柜上已经放出风了,过两日就要烧荒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