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七章 贡品(李乐水)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尽管仅穿着一件单衫,从窑口穿过来的逼人热浪仍将李乐水烘烤的满身是汗。浸湿汗水的衣服仅仅贴在肌肉上,很不舒服。但李乐水顾不上这些,他站在玻璃窑旁全神贯注的审视着院内二十多个伙计的劳作。

  为了保密,玻璃坊的两座新建的玻璃窑是筑在一丈多高的围墙围成后院内。玻璃窑是仿照海澄县的旧窑制成圆顶窑炉,只是尺寸放大了接近一倍。窑内所用的坩埚也相应的变大不少,两名壮汉双手环抱尚不能合围。除了尺寸,坩埚和玻璃窑的耐火材料也有些变化。李乐水的世界地图册有几页是全国矿产分布图。根据那上面的记载,李乐水指使林希宗前往福建龙岩附件去寻找耐火的高岭土。瓷器烧制也用到高岭土,分辨高岭土对于林希宗这个行家来说并不是难事。没费多时功夫,就按图索骥找到了高岭土。

  有了高岭土制成熟料,再往里面添了些添土,很快就烧制出坩埚和玻璃窑里衬用的耐火砖。由于使用了改良的耐火材料,玻璃窑的炉温又可提升一些。

  玻璃坊中的人手也扩充不少,他们中的一些是从海澄旧坊来的老手,一些则是在移民中招募的学徒。这些学徒都经过李乐水和林希宗面试,精挑细选。他们大多以前也是手艺人,入门之前多少带点手艺,有制陶制瓦的,有打磨玉石的,甚至还有一位漆匠。

  也多亏了这个漆匠,他的一句提醒帮了李乐水的大忙。李乐水在东番找的石英矿出产的石英砂含铁较高。因此新玻璃坊烧制的玻璃偏黄绿,品相源远逊于海澄旧坊出品的无色玻璃。

  这本不是个技术难题,李乐水很清楚可以加入二氧化锰进行脱色,可是包括林希宗在内,众人都不知这二氧化猛是何物。就待李乐水万分沮丧时,这名曾经的漆匠小心翼翼的插了句:“听掌柜所说,倒像是漆匠熬桐油收火色所用的无名异”林希宗一听此言,一拍大腿道:“这无名异我倒是知道,也叫无名子,福安一带甚多。瓷窑业内烧青花的常用来调色。不过我们林家一向只是白瓷,很少用它。“不管是不是,死马全当活马医,终须一试。派人寻了些无名异,待到需要搅拌玻璃,赶出气泡时,按不同比例投了些无名异进去。尝试几锅后,出品的玻璃果然又从草绿变成透明无色。

  对于此李乐水颇为感慨,在这个时空单凭个人的力量若要引起技术上的小小突进远非自己当初构想的那么简单。即使自己对原来时空的西方技术史多有涉猎,即使玻璃工业工艺在这个时空中并非是跃进。

  但话又说回来,万事开头难。不论怎样,但总算自己迈出了这一步。而且相对玻璃带来的超高利润,李乐水更看重的是玻璃工业在耐热材料和热加工技术上实践与储备。水泥,钢铁,三酸两碱,李乐水开始盘算着今后的动作。

  当然玻璃坊后院中忙碌的人们并不知晓李乐水心中规划的蓝田,他们此刻正全力准备着供奉给朝廷的贡品。连日以来他们已经连续忙碌十余日了,加上今日出炉的两窑玻璃,玻璃坊就能备齐五全部贡品。

  由于玉石工匠的加入,更因为玻璃坊出品的玻璃的易加工和良好的光学性能。大员玻璃坊对玻璃的再加工也是今非昔比了。李乐水为出使准备的贡品是十套水晶玻璃杯,尺许幅面端容镜三十面,千里镜十套,甚至还有一组套磨成不同度数镜片组成的眼镜。这在大明也是既难得又实用的稀罕玩意儿。

  李乐水一直监工到所有贡品完成,又和黄明佐一道将贡品清点后交给古愚——按照他们与陈第等人的商定,古愚作为主要的使者,将带着贡品奉表地图和新港社的布昆等人一起由福建进京。

  古愚收验贡品后,当日就把贡品装了船。这批玻璃中全加了铅,不仅比起以为更为透明,也更经得住海浪的颠簸。

  李乐水和黄明佐也同船返回海澄。对于黄和兴号来说,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抉择急需解决。洋面上信风已经开始转向,若是往年,行商吕宋的船只早扬帆远行了,可是今年吕宋到底是去的还是去不的,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今日的月港比起往年来显得异常拥挤,百余艘的海船都落了锚,坠了帆,懒洋洋的肩并肩趴在月牙形的海岸线上。各条船都尚未装货,吃水很浅,布满青苔和贝壳的船底敞露出海面。偶有小艇穿梭在各船之间,才给这死气沉沉的海港略带来一点生气。

  李乐水和黄明佐在月港与古愚等人分了手,古愚一行直径去了福州。既然到了海澄,于情于理都应该先去拜访了王县丞的遗孀。

  两人到了王府敲开门,王夫人听到下人通报后,亲自出来相迎。主宾想见,王夫人先深深的道了个万福。李乐水还了礼,直起身来,发现比起上次相见,李乐水发觉王夫人更清瘦了,然而袅袅婷婷弱不禁风的姿态,却更在无形中给她增加了几分风韵。

  几人进了客厅,王府客厅正中仍供奉着王县丞的牌位,李乐水和黄明佐分别上了柱香后,才依次落了座。王夫人又唤来了儿子相见。此时王县丞的遗子已有三岁,孩子被照顾的很好,全然看不出孤儿的模样。他着胖乎乎、红通通的脸蛋,腮帮鼓起,象两个圆圆的皮球,谁见了都想拧一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略带着怯意望着客厅中的两个“陌生人”。

  李乐水未瞧见春梅,也不好询问,便把孩子抱在膝上,用临时在街边买来果脯逗他。孩子贴在李乐水胸前,伸出莲藕般的胳膊去拿,惹得厅中大人一片哄笑。

  寡妇门前是非多,黄明佐知道不能久留,和王夫人闲谈几句后,就准备告辞。他从袖中掏出一封纹银,放在桌上推给王夫人:

  “夫人你看,我和李老弟来时匆忙,也没什么准备。这里有纹银一百两,略表心意,请夫人收下,贴补家用。”

  “这万万使不得啊”王夫人把银两又退还回去,“先夫生前也置下点家业,尚有薄田十余亩。每年佃与他人耕种,所入虽微薄,但足供我母子衣食。下人们有贴心,妾身平日教子之余,会织染些布匹,每月交给春梅拿去漳州府贩卖,今日她便前去,尚未还家。每月所售得银两,用于府内外度支,尚且有余,实不需叔叔们贴补救济。”

  两人退让一番,最终黄明佐丢下银两,拉着李乐水就出了王府。当初为了开玻璃坊,黄合兴商号在海澄县买下了一处宅子。玻璃坊已经被搬到了东番,这处宅子也就被改为商号的库房。李乐水和黄明佐此次就落脚在此处。

  到了住处,黄明佐和李乐水顾不上休息,先打开了库房。库房里堆放着上百个大竹笼。这些都是德化林家瓷窑送来的成品。黄明佐打开一处竹笼盖子,撕开用来包装的稻草,取出一件瓷器来。

  这是林家按照黄合兴商号提供的画稿,制作的圣母像。圣母高约有八寸,高髻盘于头顶,发丝浓密,清晰可辨;双目下垂微闭,庄严而又慈祥。膝下的耶稣斜斜的倚在圣母的膝盖上,既调皮又可爱。

  整个人像正体现了德化白瓷的特点,釉面纯净,光泽莹润,有如凝脂,迎光透视,在釉层中隐约能看到温润红色。既犹如象牙般的洁白,又犹如大理石般光洁,用于表现宗教人物的庄肃再合适不过了。

  黄明佐一边爱不释手的抚玩,一边不住的叹气。这一大屋子的瓷器除了定制的圣母像外,还有日用的盘碗炉瓶等物。若是吕宋海路不断,按照往年的行情,肯定可以大赚特赚一笔。但现在这些宝贝却只能堆在库房里吃灰。

  抚看了货物半响,黄明佐终于开口对李乐水说:“吕宋今年还去得去不得,李老弟你到底怎么看。”

  事实上,这个问题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李乐水心头许久了。他也早就考虑过:于情,黄康对自己不薄,现在其音讯全无,理应前往一探究竟。更何况王时和临终前,自己曾经在病榻前一口承诺过,今春要去带回黄康的音讯。于理,目前吕宋虽情况不明,风险很高。但按照他当初在吕宋其间的了解,吕宋的贸易经济全靠转运中国货物到南美贩卖来维系,没有理由对中国海商赶尽杀绝。

  所以李乐水也早有了主意,见黄明佐既然问起,李乐水斩钉截铁的答道:“别的不说,单为探明东家的生死,这吕宋哪怕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要走一趟。”

  黄明佐盯着李乐水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话题一转,“其实这半年我也多方打听了,香山壕镜佛郎机人带了话,说吕宋的夷人对去岁事件也很是后悔,现在许以重利招募海船前去行商。正像你所说,钱财身为之物倒是小事。探寻东家音讯,方为重要。否则你我寝食难安啊”。

  顿了顿又道:“目前月港里的舶主行商都在观望彼此,但我们闽商向来是风险中求富贵,现在只是少个带头人而已。李老弟若是愿意带船亲往,我出面与各位舶主商议,有愿意同去的,最好大家一起出海,彼此也有个照应。”

  李乐水点头:“这样最好,若黄掌柜出面能够召集些海船一起前去。大家事先商议好,同进同退,和吕宋夷人谈判起来,手上也有些筹码。”

  这事两人算是商议下来。晚饭前后,春梅突然登门,原来她是代表王夫人送还银两的,小半年不见,春梅更为出落了些,鹅蛋的脸庞上少了几分稚气。

  王夫人不仅仅把黄掌柜赠送的一百两纹银原样封还外,还回送了两匹亲手织造的布匹来。春梅带话道:

  “夫人说了,王家一直某受贵号照顾,一直无以为报。一点布料虽不贵重,只略表寡母孤子的一点心意。两位叔叔能记得王家,夫人已是感激万分,银两就万万不敢再收了。”

  黄明佐推托不了,只得收了下来。李乐水借机要送春梅到门前,一路上春梅低头望着脚尖只顾向前,李乐水想说几句贴己的话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到了门口,春梅低声道:“公子请留步吧。”便上了马车。这些日子的离别,春梅和自己显得生分了很多,李乐水惆怅的在门口远眺一会儿才起身回府。

  回到客厅中,一百两的纹银在八仙桌的正中摆着,黄明佐和李乐水对望了一眼后,他苦笑道:

  “这个王夫人真是好有志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