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一章 来朝(万历)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万历面对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发怔。这些奏疏不是让其撤换各地矿监税使就是要求福王之国就藩。恰恰这两件都是万历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矿监税使是万万撤不得的,都说皇帝是坐拥天下,但宫中吃穿用度那一项都离不开银子。自己初登皇位的时候,张居正弄权凡是都要听他的。自己的一件紫袍都洗青色,想换一件,这个张先生偏生不许。板着面孔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愿皇上惟以皇祖为法,能节一衣,则民间数十人受其衣者,若轻用一衣,****即有数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之类。可朕后来才得知这个张居正一味叫朕俭用,但自己却奢华无比,听太监们说他当年出京竟用三十二人的大轿,各地呈给他美食无数他却说无可下筷。朕前一套朕后一套,万分可恶。天下最信不得就是这些读书人!

  那些派出去的矿监税使都是朕手下奴婢,虽说朕也知道他们在各处闹得是鸡飞狗跳,人怨天愤。而且朕也知道这些人个个都也没少给自己腰包里划拉银子。但这些奴才总归是朕的自己人,每年也都能往宫里孝敬金银来。可不比户部那些大臣,朕想往内库里划拨些银子,不是这个祖训就是那个国法的阻碍朕。

  至于福王,想及此事万历就觉得肝火上蹿,恼怒不已。本来为了立太子之事,万历与外廷大臣们纠斗十多年。内阁学士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他们谁都不肯在这个问题上松口。逼的万历最后没辙只能在立储让步。可这太子也册立,这些文官还不放过自己,又开始逼迫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就就藩之国,万历哪里肯舍得。

  “难道说朕想留心爱的儿子在身边,多享几日天伦也不成吗?”

  世上的有些事情就是怎么让人难以捉摸。身为九五之尊、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万历皇帝,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却驾驭无法,视若畏虎。不错,他们都熟读圣贤,满腹经纶,通晓义理,深谙礼法。天上知其一半,地下全知。可惟独不知他这个大明天子的喜怒哀乐!他们要他做的,他不愿意;他想要做的,他们又偏不许。斗胆孤行硬做了,则会立招物议,激词烈语,喋喋不休,让他不得安宁,且还得硬着头皮看,撑着脖子听。因他们都是为了社稷江山……登基迄今,万历饱受文臣之累,几达刻骨铭心的地步……

  他确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些奏疏从各官手中送至会极门,由内监文书房分门别类一一造册,又送至万历的御案上。他要么不看,直接把疏存留文书房,称为“留中”;要看了就得批答,这是他贵为天子的权利,也是件不容推卸的义务。

  思绪万千,纷乱如麻。万历愤然起身,离开令他头痛欲裂的御案。

  窗外重建新修的威严壮丽的乾清官,如同外廷的太和殿,是后宫中皇权的象征,然此刻在万历心目中,以往巍然的宫殿无异于一座铁栅囚笼,生生把他禁锢于此,左突右冲不得逾越。他竟不如一头困兽,困兽尚思犹斗。而他,只能绕着这宫中的圆柱转圈圈,长吁短叹。

  再转身望去,御案上,那些奏疏横七竖八,探头探脑,不时逼入眼帘。他不想看,又不能不看。无名怒火突突上窜,他真恨不得将这些奏疏付之一炬。这时间胸总忧闷之气冲破喉头,高呼了一声:

  “来人!”

  秉笔太监陈矩悄然而至,屏气肃立。

  万历伸手将御案上的奏疏呼啦啦全推到地上。指着它们对陈矩喝道:

  “把这些东西全给拿走,留中不发!”

  听了圣谕陈矩去反常的站在远处未动,躬身抬头望着自己,眼中透出迷惑不解的神气。万历顿然醒悟,这些奏疏自己已经阅过,本不宜留中,自己一气之下说漏了嘴,慌忙掩饰:

  “唔唔,这些奏章先拿走。朕一时头疼,无法批答……”

  陈矩于是走近御案,手脚麻利地从地上收拾起奏章,一边体贴的对万历建议:“奴婢以为,皇爷既然龙体欠安,心中烦闷,这些奏疏暂不批答也好。若再有新进奏疏,奴婢就便留中处理,无需受达,以免皇爷又生意气。”

  “唔唔,也好。”

  万历点点头。心下寻思这倒也是个办法,凭你们怎么说,我不看不结了眼不见心不烦哩!这陈矩虽是各太监但却比大臣们更能体谅自己。去年的妖书案,他作为提督东厂大太监,三两下就把案子给结了,既平息了外廷的纷争,也保全皇家的颜面。事情办的很是漂亮,因为这事自己今年特意让他掌了司礼监,也难得他和内阁的大学士们相处颇为融洽,省了自己很多麻烦。

  他松一口气,颓然瘫坐于龙椅,闭目休息。突地,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忙交待陈矩:

  ‘’回头你去沈先生,朱先生那里照会一声,就说朕身体不适,近日的例行早朝还有即将要举行的五月春日经筵,统统免了。“

  陈矩唯唯应承,便夹起奏疏退出。

  万历望着陈矩离开的背影,不禁觉得身上如同卸下重担般的轻松。万历虽不过四十出头,可当皇帝已经三十好几年了。对他来说,坐在金銮殿上最让他感到难受的,便是日复一日的早朝了。每临朝,他保准一夜难眠,不到四更就得起床梳洗打扮,昏沉沉的脑子里还得反复想辙,惟恐到时候面对文武臣工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奏对难以回答……一个早朝下来,他真觉五劳七伤,元气大耗!

  如果说每临早朝咬咬牙,还能挺一挺的话,那个每逢春、秋要举行的经筵,就更让他觉得无聊透顶了!每举经筵,他活脱就像害一场大病,其时间之长,仪式之繁琐,内容之枯燥,总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臣子给自己的祖宗们想出的这些繁文缛节,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枷锁,紧紧套在作皇帝的脖子上,让他片刻不得自由!

  他没有他的叔祖正德皇帝那样非凡的勇气,视一切清规戒律如粪土,不拘任何小节,天马行空般地独往独来,想住哪住哪,想去哪去哪,悠游快活了一世!他也没他的祖父嘉靖皇帝那样执著的精气神儿,如痴如狂地参禅悟道,逃离尘世,从而免却了诸多麻烦。

  不过,万历自有万历的办法。对这些他最厌恶头疼的事,他采取的是软磨耍赖、消极抵抗之法。只要一有可乘之机,他绝不放过借故可以逃避早朝或者经筵的机会。

  但朕可真不是装病!万历不禁的抚摸着自己的右腮,从牙根传上的酸楚打断了他思绪。这些日子肝火虚旺,牙又开始疼痛难忍了。①

  能不肝火旺盛嘛,自打自己十岁起坐上龙椅,登上金銮,就紧紧陷在那些琐碎的朝政事务中不可自拔,尤其是张居正死后自己独立亲政以来,他过得就不像是个正常人的生活。对外廷那些大小文武臣工,他端起个架子装腔作势,像个蹩脚演员似地演那些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戏!回到内宫,放眼三宫六院,万千粉黛之中,难以觅到令他身心都能愉悦的去所。还算好,尚有个郑妃相知相守,还能说说知心话儿。要不然,他真不知何以打发宫中这刻板的岁月

  郑妃……

  想起郑妃,万历心头又是一紧。自己的后宫妃子不少,可只有这个郑贵妃与自己最为情笃意深。若论起相貌这郑贵妃远远算不上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若论家世,也不过是中等人家,宫女出身。别人总是琢磨不透这个郑贵妃怎么就得到自己的青眼相加,私底下还有人说这郑贵妃有狐媚之术。

  但万历清楚,郑贵妃和别的女人不同,当别的那些后妃总是把万历当成“真龙天子”,一见面就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惟恐侍奉不周而招致万历兴味索无时,郑贵妃却已把女人的真谛发挥到了极致:一颦一笑,或喜或嗔,或怒或气,全来真情实感,决不矫饰作派!这实实让万历备觉作为一个男人的种种乐趣!这才是万历迷恋她的原因。

  可是现在万历有点愧见郑贵妃。当年在大高玄殿内,自己海誓山盟,誓言旦旦的向郑贵妃许诺,今后要立她为后,要立她的儿子朱常询为皇太子。并把誓言写在绸缎上装在玉盒里交给郑贵妃保存。可十多年过去了,当初许诺的誓言却变成一句空话。郑贵妃倒从没有因为此事逼迫过自己,可从她眉宇间的透出得那一丝丝幽怨,让万历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更是作为一个皇帝的失败。

  就在此时,刚刚出去的陈矩回来了,躬身立在门前回话:

  “回万岁爷,已传了爷的口谕给阁部,近日的早朝与经筵都先停了。”

  万历点了点头,见陈矩依旧站在门前,没有退下的意思,便问道:“还有什么事要禀报的吗?”

  陈矩稍加犹豫,才低声答道:“回万岁爷,礼部报由福建市舶司送来的大员使者已入了会同馆。”

  万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大员使者?”

  陈矩上前一步,接话:“万岁爷不记得了,是高公公派人送来的那个会造玻璃镜大员的使者。万岁爷先去不是吩咐过奴婢,待这些使者一到京城就要马上回禀的吗”

  万历一拍脑袋记了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前些日子福建的矿税监高寀呈上一份密折,说有海外大员前来纳土。海外多荒蛮之地,万历对所谓纳土兴致不高,但据说大员人所呈的玻璃镜后才起了兴致,下旨让高寀把这些使者护送进京,今儿这帮人居然已经到了会同馆了。

  万历双手拄着扶手,把自己从龙椅上撑起来,向前探身饶有兴致的问起陈第:“你说这大员人当真会造这玻璃镜子?”

  听了这话,陈矩先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匣,双手举过头顶:“奴婢也不敢确定,特去了礼部所收的方物中取了一件入宫,呈给万岁爷过目。”

  这个陈矩果然知道朕的心思。万历一边暗自赞道,一边接过红木方匣,打开一看,黄绸布上放着一件镶金嵌银的玻璃挂镜,阳光照射下,光芒四射。

  玻璃镜,宫中原本没有。前两年临清的马泰送来的泰西来的和尚利玛窦,曾呈上十来件玻璃器件。在其中有两面玻璃镜子,但也不过是巴掌大小的物件,比起眼前尺许高的玻璃镜子,是差远了。

  万历心中大喜,先去利玛窦送来的玻璃镜,全被自己母亲李太后收了去,太后还赏了一块给皇后,这让郑贵妃妒恨不已。如果把这面镜子送给郑贵妃,她一定会心花怒放。想到这,万历手中的镜子里面仿佛浮现出郑贵妃欢喜的面容来,眉眼里盈满缕缕情丝。想着想着,万历不禁嘴角也挂了上笑容。

  少许,万历才发现陈矩还立在身边,收起了笑容,吩咐道:

  “明日你就把这大员使者招进宫来,朕要见一见。”

  陈矩面带难色,诺诺答道:“万岁爷,我朝自穆宗以来,外番来朝,除朝鲜外概不见圣,贸然召见恐不合礼制。这且不说,万岁爷刚刚传谕,暂缓早朝,若明日便躬身召见外番使者,恐怕又会遭外廷物议。”

  礼制,万历并不担心,毕竟大员此番是纳土而非朝贡,总有个借口推挡,最不济可仿照当日召见利玛窦例。但陈矩所说第二点却不能不考虑。自己刚刚称病罢了早朝和经筵,着实没什么借口马上召见外番使者。便厌厌说道:

  “还是你考虑的仔细,那就缓上几日再见也不迟。”

  听了这话,陈矩躬身退下,万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常叹了口气:

  咳,做皇上却总不能凡事都称了自己的心啊。

  注①根据周大成教授对万历尸骨的鉴定,万历除患过严重的龋齿和牙周病之外,还有楔状缺损、氟牙症、偏侧咀嚼等症